♦ 人社公演《沒關係》|用空白的方塊開始閃亮演出!
「今晚十點,邱比特669,好嗎?」觀眾的頰面肌肉在這句話輕輕飄出後繃緊起來,像是台上的獨角獸突出高高的犄角,隨後只有不斷漲起奔向高潮。《沒關係》這齣戲在演出後得到的評論大多都是如此:粉色裝扮竄動轉而桃紅,大面積土黃色的連身裙裝褲裝染上藍色紫色的奇異光線,整齣戲充滿棒狀、鍊條與方塊,像是具象化的笑點從舞台上灑向觀眾發糖果,眾人被丟得一愣一愣地還是接得好開心。
初次和儀蓁(本劇導演)討論劇本和創作的脈絡,並沒有想到這齣戲會用這樣的方式登台。甚至不論從書寫劇本的過程到編導外部,整體的概念原先都是以不穩定又流動的模式產出,這和整個劇組的互動模式其實相當對稱,因而造成驚喜連連。
先從「流動」說起
從儀蓁口中得知劇本的原型發生在編劇子萱一次的夢境:在夢中她隱約感覺自己長出了粉色碩大的男性生殖器,一開始不過是個奇特的心靈經驗(後來和子萱的談話也證實了這件事),卻逐漸引發了很有趣的思考—─如果我是一個女生,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長了雞雞,會發生什麼事?即便後來的劇本架構並不以「長出男性生殖器的女性角色」進行性/別議題討論、認同整合的困境作為全劇的主軸,模糊的雛型還是產下了一顆等待孵育的卵。
這麼說的理由可以想像到雞與蛋的先後難題,儀蓁認為,在構思劇本的時候也並不完全是理念先行,尤其當他們所觸及的核心議題轉變為「開放式關係」後,流動的特質和他們的創作軌跡相互呼應。像是劇中的舞台空間,在全劇中有相當高的比例並不代表任何嘗試與現實對應的場景,因此cube(道具箱,是一種表演藝術的道具,可以作為舞台布景使用)的使用成為儀蓁的執著考量。她說道在過去的觀劇體驗中,相當欣賞非常林奕華的《梁祝的繼承者們》,劇中沒有寫定的場面意涵,就是使用cube填滿舞台的布景,讓意義在象徵性的空間中流動,開啟了詮釋的留白。
本齣劇中的「性」也帶有這樣的意味,儀蓁在設計這齣劇的時候並不想要以固定的意義界定每個角色,像是「一臉陰莖樣」的波萬不見得就是男性生殖器的指稱,流竄在空間中的雄性性徵有時候幻化為曉庭的性衝動,在浮想之上變成具體的男性面目。所以比起結構化或縝密地剖析每個物體的具象意義,儀蓁有時候想傳達的可能只是一種概念。
一齣關於性/別的劇碼?
我們可以如何演一齣討論性/別的劇?這個問題並沒有直接在對談中梳理清楚,但從其他旁支末節仍然可以推敲出同源的思路。儀蓁談到自己原先的創作背景,與舞台劇的淵源不深,也從來沒有修過系上的劇場課。比起用舞台的呈現方式,她在《沒關係》以前,在影像這一塊的琢磨比較多:拍過紀錄片、一些影視影像的課程,因此相對過去公演的編導來說,編劇的養分是相對少有的。
「對我來說,影像上不管是紀錄片或者劇情片,都還是跟真實比較接近。雖然有時候在劇情片也可以玩一些比較非寫實的東西,比方說像是讓不同時空的人出現在同一個場景。……既然我都要嘗試一個不一樣的東西……像拍片比較做不到同一個畫面(舞台劇中即觀眾所見)裡面可以同時是不同場景(角色身處的時空狀態)。」舞台劇劇本對儀蓁是一個新的嘗試,對真實的不同書寫模態,讓整齣劇以實驗性的手法擺脫框架。「而且,舞台上的角色、道具都是我們去賦予意義。」導演的場面調度自然重要,所以這不只是形式的問題,和演員、舞台上的物件元素如何互動,所謂「關係」在這之間佔有一席之地。
回到性/別的討論,開放式關係的議題在子萱和儀蓁的討論中不斷聚焦濃縮成主要的題旨。子萱分享過去在性別學導論上的一次作業,引起她對開放式關係的興趣,因此將這個問題融入了劇場的實踐:勇於和伴侶談性、誠實面對慾望成為精煉過後的核心。這個議題上的興趣其實也在後來的創作過程中,導入了田野的資料。
可能很多人會問,一齣討論性/別的劇,真的適合用如此荒誕的方式呈現嗎?儀蓁的回應是她們也有過掙扎。在創作過程中,劇本反覆修改又重建了很多次,中間有好幾個版本都因為議題的聚焦和力求主旨明確,變得平板枯燥。但想到不論是起初長雞雞的故事、身邊同儕的女性經驗、關於私密「我」的認同思考,決定不用堅硬嚴肅的態度處理,有點像是嘲弄或諧仿,把那種幽微的心理躁動描摹出來,那樣的躁動不全然是憤怒或悲哀,有時候是無奈一笑置之。我自以為這是和本屆公演大劇名《針氈日常》最為親近之處。
戲裡與戲外的關係協商
這齣戲的關係協商發生在劇中,即是一場對主流情慾腳本壓抑「性」的反抗。筱庭受到社會期待與道德自我規訓的壓迫,試圖用夢為自己解套,不過當代表男性生殖器的波萬出現時,她卻又抗拒、否認男性象徵與自己的任何連結。在和男友昕諺的關係中,曉庭無法透過親密行為來建立更深的連結,無疑是在春夢醒來後必須實際付諸行動,利用協商來直面的事情。雖然劇本末尾就停在了一個框構出的圖像(和空中懸吊的大幅畫作謀合),還是可以看見導演想要開啟溝通、協商的門扇。
不過相當有趣的是,當我們納入戲外的演員、劇組互動狀況一併考量,會發現一個劇場也包含了許多關係的協商。從演員來說,飾演筱鈞的靖婷和飾演波萬的子凌是計財系的,演出昕諺和曉庭的務語和方曉,則都是人社大一的同學。從儀蓁的口中得知,以性別的議題作為劇本的潛台詞,尤其又是開放式關係的討論,無非需要面對演員的價值觀,能否和角色對性的開放程度或性議題的理解契合。導演此話並不是因為計財的兩位同學觀念比較差,也沒有誰比較落後的想法,只是在身體演出的過程中,對於角色行動背後的意義,若難以理解或容納,就可能會不夠精準、不夠貼合。因此儀蓁在排練時的確下了很多功夫來替演員做好心理建設。
記得一次實際參與排練的過程中就討論到了愛的本質、自己對關係最為在乎的項目,當時能感覺到透過彼此的理解和揭露,應該有某種親密速成的效用,在演員之間發酵。即便聽起來像是酒精或巫術催化召喚,在下戲或演出的後台我確實地發現演員和導演的關係相當良好。儀蓁經常對我說演員們各個都是有想法的夥伴,在長時間的相處下因而努力陪同他們調適心態,接納和原先思想不盡然相同的角色設定。
相較之下,因緣際會了解這齣戲的舞台與技術成員,雖然關係不如導演與演員那麼密切,但在舞台上的道具、燈光、音效呈現都有相當高的水準:從內部得知劇本與技術本一再更動調整,甚至在演出不久前都有很大不確定性之下,技術人員果然值得敬佩。
寫在演出以後
這次的訪談與側寫劇組,是很獨特的經驗,尤其從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觀看,本身為公演成員的身分讓我可以看見許多外部的採集者無法觸進的資料。如何公允、客觀的評論一齣戲本身就是非常困難的事,或許我從未嘗試這麼做,因此很高程度地溶身在劇場中,從文本的產製脈絡來討論這次的公演劇目。
在前面的篇幅中花了很多力氣說明《沒關係》劇組創作的流動性與留白:這齣戲確實在敘事上相對鬆散,敘事也可能並非重點,不過我的淺見認為,關係的樣態如果沒有在脈絡中考慮,真的足夠進行倡議嗎?會不會又是落入一類含糊不清,題旨無法顯露的結果?尤其本齣劇以獨到的幽默感為最大的特色,劇本搭配上角色的性格相輔相成,佈出多條幽默的網線,明白地把觀眾的胃口抓住了。猜想不少觀眾為了解開幽默感的隱喻已經花上一些心思,對於議題的思考相較少聽說。形式的迷人和內容的質地豐滿程度如何權衡輕重、如何兼顧或許可以是未來公演團隊努力的方向之一。
扣回公演與人社學生的學習實踐,今年的兩齣劇都很努力地將自身的經驗性謎題透過戲劇形式、劇本創作與舞台技術執行的方式回應,不論後續評析會用什麼樣的眼光看待,文本與劇場工作團隊的任務都圓滿地完成。這已然是最萬幸也最值得喜悅的事情了。∞
第十三屆人社公演甄選表單:https://forms.gle/Fvd66e5aHdxarLFP7
(即將截止!)
撰稿|余冠毅
攝影|佐任
原文出處|侃侃vol.8《刺點》
202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