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講》——〈鬼魂〉(下篇)
張阿姨搞不大清楚我的身份,有的時候她會誤以為我是新加坡人,讓我下次回新加坡的時候幫她帶一些馬來西亞的「臭豆」回來,我跟她解釋,我不是新加坡人,我是台灣人,在金門當「替代役」。
「替代役?」張阿姨沒聽懂。「阿兵哥啦!」因為語言上有隔閡,實在沒法解釋,只好姑且告訴張阿姨我是「阿兵哥」,「喔阿兵哥喔,阿姨知道。」
張阿姨挑著菜,沒說話,然後好像想起了什麼,「有一次,有個年輕男生,就像弟弟你這樣,進到阿姨的店哩,就一直要往後面走。」阿姨看著我,還抓著菜的手比向了旁邊的長廊,這條長廊通向後面的另外一個客廳。
「阿姨跟他說『你不要往後走啊,你坐前面就好了,阿姨很老了,沒辦法走到後面』。」「前面」指的便是我正坐著的地方,張阿姨麵店的「第一個客廳」,也是客人吃飯的地方。
不過,張阿姨口中的那個年輕男生,並沒有理會張阿姨,他只是轉過頭來,冷冷看了阿姨一眼,沒有說話繼續往長廊的盡頭走。
「你不要再往後走啊!」張阿姨追了上去,人不見了,消失在沒有後門的屋子裡。
「像我這樣年紀的男生?」我指著自己、毛骨悚然。
「對啊,你這樣講,他可能就是『阿兵哥』喔。」原來張阿姨聽到「阿兵哥」後,想起了另外一個「鬼」。
在這個曾經是戰場的島嶼上,大量湧進的男性軍人對於本地帶來深遠的影響,無論是心理上的、文化上的,抑或是集體記憶中的傷口--傷疤的膿持續養著,當這個膿流出了後戰地的組織液,集體記憶便這樣流向各個當代來到這座島嶼的人們,成為鬼魂、成為影像,成為敬畏,如同那位被阿兵哥姦殺而來保護阿姨的女子。
金門許多的「鬼故事」裡頭,都有台灣人的存在。阿兵哥是台灣人、或說「軍方」、的代表之一,姑且不論鬼故事本身的真實性,他們作為「加害者」,而金門作為「受害者」的這層關係屢見不鮮。在這些鬼故事裡,軍人鬼沒有面孔、沒有身分,他們的鬼魂也沒有特別的故事可供傳頌,有時出現在這、有時出現在那,宛如後戰地時期的金門,永遠擺脫不了面對軍管時期這幢鬼影的糾纏。
比如,山灶這個在金門大學附近的廢村,很多人車路過,卻不再會繞進去這個村子,相傳當年村子爆發鼠疫,軍政府害怕疫情擴散,因而封村,村中人民有企圖脫逃者,則遭到槍斃,後來聽聞此地偶有小孩笑聲或女子坐在樹的枝幹上。金門大學的學生謠傳,如果膽敢進去山灶「冒險」,就會遭來厄運。
另外一個名聞島內外的則是在雲林麥寮借屍還魂的朱秀華,為了躲避八二三炮戰,十八歲的金門少女朱秀華與家人準備搭上逃往臺灣的船隻,不料家人不幸遭到砲擊,只有朱秀華活了下來,她搭上的漁船卻又遇到船難,飄呀飄得命大到了臺西鄉外海的海豐島。
好不容易活下來的朱秀華,卻沒能逃過臺灣沿海歹徒的洗劫,溺斃在雲林海域,而後附身在雲林瀕死婦女林罔腰的身上,醒來後,清楚說出自己身前的遭遇與名字,據稱連閩南語的口音都全然改變。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似乎挺高,媒體找到此人訪問的新聞影片在YouTube上都還能找到,金門的學校老師也常對我提及此傳說。
文化地理學者要我們問一問,「鬧鬼」在特定的地方意味著什麼?在鬧鬼的經歷裡,被驚嚇的以及成為鬼魂的,是哪些人呢?鬼魂的現身,是向我們要求一個什麼樣的未來?
張阿姨作為一個下南洋華人的後代,再次透過婚姻,回到某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祖國」,並且她回到的,是金門這樣一個夾縫。她在這個北邊的土地,沒有得到太好的對待--沒了丈夫又沒了兒子--一紙金門身分證,也沒有意味太多。
她在此地每日辛勤的工作,支持了那些跟她來自相同國家卻不同種族的同鄉,她們都是跨國遷徙的女性。女鬼的到來,透過本地的靈媒傳達了她希望保護孤身寡人們的意願,終究也是一個死於陽剛性暴力的鬼魂。如果我們把乩童的解讀,更進一步看成是參雜乩童自身詮釋的故事,那麼鬼魂說著話,通常也是活人想說的話。
過了幾個月後,由新黨籍副縣長吳成典促成的兩岸祈福法會,希望超渡戰爭時期的亡魂,停辦了八年的超薦法會在蔡英文執政下再度復燃。
主辦單位表示,這次的法會,是起因於「多名北京臺商反應祈盼兩岸和平交流發展,並關心一九四九年起,兩岸在金門古寧頭、大二膽等多次戰役陣亡軍民英靈與金門無主孤魂的超渡安靈問題」,因此,經由臺金兩地善心團體贊助舉辦。
法會安的不只是亡靈,而是北京臺商的心,那些透過鬼魂口中訴說出來的恐怖氛圍,撥開其被靈體纏繞的外衣,終究還是來自地緣政治的恐懼。
鬼魂的現身,引領我們了解到,我們之於現在和過去的關係,是永遠未完成、也無法完成的。像是縈繞的幽魂,金門這座島纏繞在過去與現在之間,而這些故事往往是來自臺灣的外地人,最為在意與巷議的。
陰性的鬼,似在替金門說話,或者,金門透過鬼魂,娓娓道來島嶼的身世,向來自臺灣的,用獵奇眼光觀看島嶼的人們說著,那些臺金之間還有很多未完成的--終須沉冤得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