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情侣
(一)七日鲜
周亮山医师中医骨科,白底黑字招牌挂在门口。这栋大厦没有装大门,方便人们出入。男人按照网上攻略来到九楼,昏暗的走廊里红色的一连串小灯泡闪烁,照亮木门上随意粘贴的黄色广告纸。黑色粗签字笔涂写着,“十九岁”、“新上班”、“服务好”。男人犹豫着是否按门铃,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样的面孔。
应该不会像庙街站在路边的一个妇女。男人走过时,她抬头,捋了一下额头左边的长发。嘴角蠕动,轻微地发出男人听不太懂的白话。那一瞬间,她松弛的肉体紧绷起来。寒冷的风爬上穿着黑丝的腿,她的蓝色高跟鞋带着一块肮脏的污渍。细长的鞋跟使她小腿肌肉紧张,她抬起脚尖,轻轻扭动脚跟。
她并没有什么姿色,也并不年轻,男人只是低着头走过去。
时间还早,大部分店铺都没开门。只有卖水、卖套、卖八达通的7-11便利店,不时有人出入。神色疲惫的收银小妹歪着头,在计算什么。她身前的玻璃柜里摆放着叉烧包、核桃包、奶黄包和日式饭团。柜子底部加热使食物散发出热量,产生的雾气蒸腾到玻璃上。
刚才载着男人的蓝色出租车低声呼啸着驶出小巷,白色的手套在黑色方向盘上旋转。岛上的士司机对大陆来的人冷漠。当然也可能是语言不通的缘故,男人并不在意。他开的飞快,男人系着安全带坐在后面。只是告诉他要去的地点,而没有说其他多余的话,然后听他不断抱怨岛上修路导致的交通堵塞。路边破旧的唐楼上充满了八九十年代制作的广告招牌,好像随时会倒塌、跌落。找家小酒店住下,黄昏的时候男人出门,寻找网上攻略上说的141。
男人按响了第一个门铃,并没有想象的意外或者紧张,更像是去买鞋买衣服,一个导购小姐热情却又职业的招呼你。躲在门后面的女人明显也是大陆人,轻声说着你好,带着点羞涩味道。略微僵硬的微笑,让她的五官有点变形。但还是很美丽,因为年轻,面庞里隐藏不住某种天真和稚嫩。男人问多少钱,女人挥了挥白嫩纤细的五根手指,好像要抓住空气里看不见的东西一样,却什么没有抓住,又收回去。
知道了价钱,男人还想多看几家,头往走廊的远处看去。女人礼貌地点下头,轻轻把门关上。她穿着的黄色睡裙,露出大片的胸口还有修长的白腿。随着门的关闭,睡裙的香味,白色肌肤的光滑,还有她温柔的语调,都一并消失。好像电影院里,电影放完,所有大灯打开。某些东西的结束让男人仿佛失掉了什么一样,突然感觉到空虚。
男人又走了几家,总感觉大同小异,同样精致的妆容,细长的眉毛,红润的嘴唇。但实质上,从她们大方或拘谨的体态,警惕或者放松的眼神,能看出来她们又各有不同。她们好像刚收割完麦子的农民,坐在田间地头,疲惫地等待着什么。男人内心老是拿她们跟第一个地进行比较。他最后还是倒回去了第一家,倒不是第一家那女人真有多好。极有可能是他强迫症发作,毫无办法。好在也还好找,出电梯口往左第三家。女人见他回来,倒没有意外,迎男人进了屋子。
女人拉开窗帘,对面的楼宇挨的近,挂在台上晾着的肉色Bra和内衣都能看的清楚。房间自然是很小,一床、一窗、一个小卫生间而已。床前面的柜子上摆了个亮蓝色的小型拉杆箱,仿佛主人刚刚从远方旅行回来。
男人:大陆的?
女人:怎么,要找本地的
男人:没有,没有。
女人:又不是来找老婆。
男人:大陆的还更亲切些。
女人:本地的可没有什么服务。
男人:那就没什么意思了。你哪里的?
女人:深圳的。老家在湖南。
男人:湖南哪里的?
女人:问那么细,真要找老婆么。
男人:也就随便问问。
女人就是网上攻略上说的七日鲜。内地居民通过短期签证来岛上从事这营生。因为签证只有七日的留岛时间,就像蔬菜水果过了保质期就会腐烂,因此形象地称为七日鲜。男人本来确实想找本地的,这也是内心比较阴暗的想法。既然这个岛上的人对大陆人那么冷漠,男人觉得找个本地的发泄下自己受的怨气,似乎也不过分。后来他却想开了,何止岛上的人对大陆人冷漠歧视呢。哪个地方能少得了这种歧视呢,男人经常跟朋友开玩笑,我们河南人很会骗人,你得小心点。朋友只是看着他笑,也许河南人真的很会骗人,但朋友却认为男人不具备成为一个骗子的优秀智商。就像男人那可怜的酒量,同样不能符合他们对河南人的狂野想象。女人看男人半天不动,让男人把衣服脱到凳子上,好去洗澡。
女人:你是不是北方的,那么高大。
男人:河南的。
女人:我深圳很多朋友都是河南的。
男人:河南人多,去到外地收破烂、开的士的多。
女人:也有大老板。
男人:大老板少,地方穷,骗子不少。
女人:哪里没有骗子。岛上也不少坏人。
男人:岛上文明程度高些吧。
女人:也有坏人,做了还有不给钱的。
男人听这话味儿就要给女人微信转账付钱。她忙推开男人手机说不是这个意思。男人摸了下女人的手臂,冰凉凉滑溜溜的。她走向梳妆台,给男人倒了杯白开水。时间已经是傍晚,女人打开灯,白色的灯光充满小屋。粉红色床旁边,飘窗上堆满娃娃公仔。公仔旁边摆了一大瓶黑色轩尼诗,喝的还有三分之二。女人走到男人面前,张开嘴,露出嫩嫩的舌头。
女人:我嘴里是不是有味儿?
男人:啥味儿,好像有股水果的甜味儿。
女人:不是,昨晚喝了酒。是不是有酒味儿。
男人:没闻出来,这里好多娃娃。
女人:都是我夹的,最喜欢夹娃娃。最近比较街上比较乱,很久没去夹了。
男人:我也爱夹娃娃,老是夹不住。
女人:到时我讲给你个秘诀。不过你得先交学费。
就笑,望着女人娃娃一样的红脸。女人粉色舌头弯曲,在嘴唇里转动,勾引人去舔。他想起来和他的初恋第一次接吻。天黑了,他要走了,赶最后一班公交车。天热,他穿着短裤,露着汗毛浓密的小腿。他初恋穿黄色裙子,裙摆上面绣一瓣瓣白花。他们抱的紧紧的,激烈地接吻。他左手撩起初恋的裙子,右手拨开最后的障碍,摸到一片的湿润的滑腻。他想到这,手拍向女人肥厚的屁股,拍的有点用力,啪啪的响。女人拉他去洗澡,他把女人抱在怀里,用手摸进睡裙,揉搓女人松软的奶子。光着的坚硬下身顶着女人的屁股。
女人:那么着急,先去洗澡。
男人:让我先摸摸你。
女人:有啥好摸的,不摸自己。奶子比我还大。
男人:我那是肥肉,都好久没锻炼过了。
男人想起来那天他压着老婆吭哧吭哧做的时候,弹簧床垫哼唧哼唧响。许多慢慢消失的爱意重新涌上他的心头。他老婆却有点心不在焉,也许是他的身体比较沉重,压的他老婆有点喘不上气。也许是发现他和他初恋又有联系,心里还在生气。虽然他只是找他初恋买了箱苹果,并未发生其他什么。当然内心深处他希望发生点什么,但是时机似乎不对,一切都还只是幻想,并未真正落实。
做到一半儿,孩子在隔壁大哭起来,要找妈妈。他老婆套上衣服去哄孩子。留他在床上,下身迅速变软。他抬起头,看到蚊帐顶有个死蚊子,也许是饿死的,也许是因为忧郁而死。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像这个蚊子一样,悄悄趴在某个地方,不声不响地死去。
他和女人做爱的时候,街道上吵闹起来,呼喊声,叫骂声,跑上楼来。男人紧张起来,停下动作。女人却用眼神示意他继续,不用放在心上。
男人:什么那么吵。
女人:天天这么闹,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男人:反正也不关我们什么事。
女人:日子不好过,猪肉都五十一斤了。
两个人似乎觉得说这些烦心的事没啥意思。下面街上继续喧闹,两个人在床上继续蠕动着,两条虫子,两头野兽一样,扭曲着嘶吼着。
(二)一日情侣
男人:去找你没找到。
女人:你是?
男人:河南的。
女人:想起来了。去了一趟长沙,回来换地方了。
男人:怪不得找不着,还以为你不干了。
女人:没有,生计还要维持的。你又来岛上了?
男人:在庙街这边,出来呗。
女人:我这几天身上不舒服,休息。
男人:也就是聊聊天。钱照付。
女人到的时候,男人正喝芝麻糊。男人一抬头,女人看见他嘴唇上一抹黑色芝麻糊,微笑起来。男人舔了下上嘴唇,招呼女人坐下。刚好是圣诞节,对面面包店门口摆了棵深绿的圣诞树,串上红红绿绿的灯泡闪烁。挂着的白色雪球和彩色礼物方盒子,风一吹,摆动起来。
透过面包店橱窗往里看,女店员露着一截肉色丝袜的大腿(大腿下面是驼色长靴),站在玻璃柜后面。当然也可能没穿丝袜,由于距离过远,男人看的并不清楚。不过他能看见女店员长头发上面戴的红色圣诞帽。白色的绒球坠下来,垂到刘海边,让她整个人显得调皮。玻璃柜里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蛋糕,女店员不时取出来一个,小心翼翼地用纸盒打包。
女人坐下时,男人才看清她的穿着,黑色薄丝袜搭个裙子。裙子是千鸟格子裙,也许是这么叫吧。白底毛呢裙上无数黑色的鸟形,伸着脖子准备飞行。上面女人套了个白色薄羽绒,并不显得臃肿。他们呆的甜品店因为是中式的老店,没有丝毫的圣诞氛围。反而店中央神龛里供奉着一位关公。关公的红脸上烧着的香烛的烟气缭绕,是好闻的檀香,搅拌着芝麻糊圆润的甜味。
女人:自己吃起来了?
男人:要不要来一碗,这家的芝麻糊不错。
女人:不要了,最近在减肥。
男人:女人还是有点肉好。
女人:那让我尝一口。
没有再找调羹,女人直接拿起男人的调羹勺了一勺。粘稠的芝麻糊包裹住勺面,似乎想往下流动。女人把勺子底触了下碗沿。勺子边缘溢出的芝麻糊被刮到碗边,粘在白色碗壁上,极为缓慢地蠕动。女人张开嘴,露出细密的牙齿和粉红的舌头。害怕烫,她先吹一吹。耳朵旁边的头发吹的散起来,划过脸颊。
等女人吃下去,再张开嘴,舌头和牙齿的缝隙里变成了黑色。她似乎也察觉到了,卷起舌头舔舐着牙齿缝。男人和女人的距离很近,男人能闻得见女人嘴里芝麻糊的浓香,还有女人头发散发的洗发水的清香。以及不知名化妆品的味道,也许是脸霜、眼霜,或者是口红、香水。男人并不懂得,他只是觉得他离女人很近,仿佛能把她完全拥有。这种幻觉让他变得勇敢。他作势去吻女人的嘴唇,却被女人躲过去。女人拿纸巾擦了下嘴唇,又喝了口白水,冲掉芝麻糊的残余。等女人放下水杯,男人看见水里似乎漂着破碎的芝麻颗粒,一粒粒的,上下浮沉着。
小时候他吃完饼干,再去喝水,饼干屑也会这样进到玻璃杯的水里。他对着阳光看,饼干屑游动仿佛池塘里的蝌蚪。长出尾巴的蝌蚪游动的并不非常快速。他站在池塘泥水里,看蝌蚪悬浮在清澈的水中。以为一把能抓住,张开手却是一手的淤泥。旁边是荷叶,荷叶底下莲藕和菱角触碰他的大腿,不经意的像温柔的女人的手指。他爸从县城回来,站在大路上喊他,手里拿着装饼干的牛皮文件袋,散发着酥性饼干浓烈的香味儿。
男人:咋恁小气,亲一口都不给。
女人:你说啥,我可听不懂河南话。
男人:看把我给气的,河南话都出来了。
女人:是你说的只是聊聊天嘛。
男人:看你嘴角上粘了芝麻糊,想吃了。
女人:还挺馋。
男人:上次你说要教我夹娃娃,隔壁正好就有一家店。
女人: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
隔壁店里放着四台机器。一对情侣正在抓,男的(微胖)在操作,女的(娇小)在指挥。往右往右,不行再往左一点,小心小心爪子要碰到壁了。微胖男终于看准下爪子的位置,猛地一拍按键。爪子摇摇晃晃地抓住一个黄色皮卡丘公仔。刚上升了一点,爪子仿佛一个饿到瘫软的人一样,突然失去力气,松软下来。皮卡丘翻个跟头,掉了下来。娇小女急的直拍娃娃机,微胖男只是往里面继续塞硬币。
第二次夹,爪子的力量好像强了很多,稳稳地抓起皮卡丘,缓缓上升。等上升到最高点,爪子开始向洞口移动。娇小女用力推搡娃娃机,仿佛想借助外力将皮卡丘甩进洞口。由于激动,她白皙的脸庞有点发红。光着的大腿因为用力绷紧,黑色短裙摩擦娃娃机发出哗哗声。这时,爪子突然承受不了皮卡丘重量一样,张开来,皮卡丘瞬间重新掉到娃娃堆上。微胖男继续塞硬币,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都失败了。微胖男硬币好像也用完了,娇小女劝他不要玩了。他好像不太听,手往裤袋里摸,去搜索硬币。
微胖男找不到硬币,想去兑换,又害怕有人抢了娃娃机,和娇小女商量让她守着娃娃机,自己去换币。娇小女却撒娇把头摩擦微胖男的胸口,拖着微胖男去换币,还笑他过分小心。微胖男边走边扭头看娃娃机,仿佛在告别一个亲密的情人。微胖男弯腰等着换币的时候,女人迅速走到娃娃机前。塞硬币,操作,啪一声,皮卡丘从洞口滚落出来。女人摇着皮卡丘,满脸笑容走向男人。微胖男和娇小女在背后窃窃私语着什么。男人猜测可能不是什么好话,但因为说的是白话,男人也听不懂。
男人:这就是你说的秘诀啊。
女人:也不一定,主要看具体情况。
男人:好像不好,人家是情侣。圣诞节那男孩子想好好表现表现呢。
女人:我们不也是情侣。
男人:你还怪会哄人。
女人:我们是到凌晨的一日情侣。
一日情侣似乎就像吹出来的彩色泡泡,绚丽却随时准备破碎。男人从这样的幻影里看到第一次遇见他老婆的情形。那是在S城里的一个书店,男人那时候来小城没多久,经常跑去书店看书。当然原因主要是他在S城并没有朋友,为人又有点孤僻。书店是个好去处,抱着本书看半天无人打扰。腻了再跑去书架找感兴趣一本,也没人管你,只是经常和书店店员摩擦肩膀,稍微说声对不起。白话叫唔该唔该,他却害羞,从未用过。
他经常看见一个穿着书店制服的女生在整理图书。制服其实只是一种灰色的衬衫,胸口纹着书店的绿色徽标。女生抖动手腕,把书插进架子里。他注视女生,女生却没留意他。毕竟他从内陆大学毕业就来到S城,穿着十分土气,和民工没什么区别。女生五官非常清秀,整个人纤瘦。而细细的手腕上圈了一段红绳。红绳钩着的金色小鱼向上摆动尾巴。
男人会想起乡下夏天河边捉鱼的情形。鱼在浅水游,弄的圆圆的浮萍晃动。河水被太阳烫的温暖。带温度的河水涌上小腿肚,在周围形成微小的漩涡。一切都安静极了,他听见芦苇,劈劈啪啪折断。而见到这个女生,他心里的某种芦苇也劈劈啪啪折断了。他不再自卑,而是变得有点勇敢。现在回想起这种勇敢,男人却觉得有点幼稚。生活以各种途径磨损人,无论多么勇敢,似乎都难以逃脱。当时的爱情也许不是幻觉,但它的光热毕竟不是火焰,而更像夜空中的萤火虫,转瞬即逝,正如女人所说的一日情侣,到凌晨结束。
(三)天星小轮
女人:我们去哪里。
男人:去坐坐天星小轮吧。攻略里说还蛮有意思。
女人:来岛上那么久我还没坐过。不过街上那么乱敢去么。
男人:不怕,只是去看看。不参与就没事儿。
因为距离不远,他们打的士。红色的士车,黄色车牌黑色数字,缓缓停下来。他们拉开吱吱响的车门,钻到后头。司机提醒他们系上安全带。灰黄色安全带,边缘开线粗糙,摩擦着女人白皙的脖颈。车里面黑暗,男人帮着找,摸索了一会儿才扣上插销。往窗外看,下了小雨,街面上有点冷清。
不过也有些戴黑色口罩年轻人在聚集,可能是要游行。三三两两向前走着,有的说笑起来,显得有些喧闹。出租车在斑马线减速停下。红灯亮起来,光在湿湿的路面上滑动。男人看见一队警察,大概十几个人。他们戴黑色头盔,面目因为护目镜反光的原因看不清楚。身穿绿色制服,手臂上闪着蓝光(可能是身份识别标志)。腿部绑着装备袋子,显得鼓囊囊的。警察站在黄色斑马线附近,四处观察。
附近高楼上突然一个巨大的射灯转动,灯柱剧烈晃动,扫过行人和车辆。街边卓悦化妆品店和7-11不时走出逛街的人,他们看到警察就加快步伐,低着头沉默地走过。几个警察手里抬着枪,口径有点粗,应该是防暴枪之类。他们站在小雨里,大都曲着左腿,用右腿支撑身体。腰上挂着的圆形塑料盾牌晃动着,状态比较松弛。可能经过一天的执勤,身体也疲惫了。有两三个站在前面的警察不时用对讲机和人交流着什么。
男人:这是做什么。
司机(不标准的普通话):速龙小队。
男人:什么?
司机:防暴警察。
男人:没看到有什么啊。
司机:刚才电台说北京道有人聚集,正往这边来。
女人:还有多久到码头。我们赶时间。
司机:大概三分钟。
天星小轮维港游售票地方不是很多人。他们买了船上层的票,不贵,两个人才五块钱(港币)。穿过狭长的走廊,他们上船,踩上船舱入口的铁板,发出咔咔的声响。身体轻微晃动。男人曾经在网友攻略发的图片上看过天星小轮。上半部分是白色,下半部分是绿色。虽然有点破旧,却还挺好看,有种怀旧的感觉。现在天黑乎乎的,完全看不清轮船整体样子。只看到绿色的船漆已经开始有点斑驳脱落。
走进船里,空间倒蛮大。一排排木质座椅,有点像老式的电影院,或者大学的阶梯自习教室。准备坐下时,看见白色木质座椅的椅面上,镂空的圆点构成一颗五角星。他们屁股坐在上面,凉凉的透着风。窗外挂着一排白色救生圈,救生圈下面黑色的海水涌动着。船随着海水摇晃,一个穿红裙子的少妇扶着婴儿车,轻轻唱歌谣哄孩子入睡。歌谣是白话,听不懂,只是觉得非常温柔。船上工作的大叔(蓝色衣服)按下电钮,连接岸上的船舱入口缓慢地九十度抬起。请勿站在黄线内的黑字消失在黑暗中。花白头发的大叔随手把一条白色短链子扣到舱门上,转头走进舱里,船才开动。
往窗外看,中银大厦、汇丰银行以及很多他们不知道名字的高楼。楼身上的灯带闪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还有红色的摩天轮,摆在对岸,仿佛虚幻出来的产物,慢慢转动着。那些光线倒映在黑色的海水里,充满了神秘的感觉,勾引着人去亲近。而转瞬间,海水涌动,又把五彩的倒影打碎。一切变为虚无,化做泡沫,消失了。这时候对面开过来一艘天星小轮,有小孩看见,惊讶地喊叫起来。孩童的叫声,船行进的哗哗水声,海水被推开涌出的白色浪花,船舱里站起来自拍的游客,这一切构成一种画面,而男人和女人享受着这种时刻。
女人:夜景还挺好看。
男人:海水好黑啊。
女人:你晕不晕?
男人:不晕,开的很稳。
女人:我头有点晕。减肥没吃晚饭。
男人:我可以喂你吃点口水。
女人:还是留着喂你老婆吧,看她吃不吃。
男人:开着开着玩笑就生气了。
女人:不是生气,头晕乱说的。
男人搂了下女人身体,女人把头靠在男人肩膀上。男人感觉自己好像在带着个孩子坐船。小时候,妈妈带自己坐木船。好像是去走亲戚,要过一条河。他们刚踩上船尾巴,船就摇晃的厉害,过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撑船的人站在船尾,横起船篙,然后用力向水中一撑。船缓缓离开岸,向对岸漂去。他当时还是个小孩子,内心充满恐惧。他害怕船不停下,而是一直划啊划,不知道去向何处。
不过他不敢讲给妈妈听,害怕妈妈说自己太傻太胆小,不像个男子汉。他只能慢慢压制住这种恐惧,去看黄色的河水碰撞船舷,站在独木舟上的人洒渔网捕鱼,对岸有台红色拖拉机冒着黑烟嘟嘟开过去。头上的太阳,一点点往河上下坠,颜色红的怕人,又那么圆,自己从未见过。他拉了拉妈妈的衣服,让妈妈看太阳。妈妈好像没听到,和村里摆渡的人聊着要拜访的亲戚的情况。他感觉无聊,透过船上木板往下看。空空的舱底流淌着水,那水随着船的移动而晃动。他趴在木板上仔细看,被妈妈骂了几句。他抬头看向对岸,一条黄狗吃惊的看着船,伸出红色舌头吠叫起来。
男人:快到中环了吧。
女人:看见码头了。
男人:真来那个了?
女人:不信你摸摸。
男人:哪能不信你,就是觉得不凑巧。
女人:过了十二点,我们就各回各家。有空你再来找我。
男人:明天就走,估计不会再来了。
女人:不来也好,岛上不知道会乱到什么时候。还是大陆比较安全。
突然传来蹦蹦蹦的爆炸声,他们往外看,不知是谁在对岸放烟花,一朵朵不时在空中绽开。一朵巨大的花,猛地照亮夜空,然后急剧地下落,火花和光芒消失在漆黑的海面上。他想起来小时候家里放烟花。买不起正儿八经的烟花,都是买乡下人用火药和铁砂卷成粗筒的土烟花。
土烟花捻子很长,用细长的香点起来捻子,燃烧地次次啦啦响。然后红色的铁花慢慢喷射出来,由小到大,渐渐变成一人高。铁花开始往衣服上落,要赶紧躲开,不然会烧出来黑色的小洞。等跑的稍微远点,已经长成了七八米高的一树巨大梨花,冲向黑色的天空。到了开到极绚烂处,照亮观看的人的脸,大家都仰着头,等火药烧尽,它的势头减缓。而烟花仿佛无穷尽一样开放着,突然铁花往下一颓,仿佛风卷过一样低落下来,纷纷坠落到地上。小孩儿去寻地上的铁花,却只看见黑色的斑斑点点,摸上去还有点烫手的温度。
当烟花放完,空空的纸筒摆在地上。筒子里面是黄色的泥土和黑色火药的遗迹,空气里还留着刺鼻的硝味儿。他想把纸筒子抱回家,他爸阻止了他,那是留给收破烂的人的,你不要去捡。早上他再去看,夜里下了雪,纸筒子摆在雪地里,没人去捡。他跑过去,一脚一脚把它们全都踢翻。雪钻进他的鞋子里,冰凉凉的。
男人:小时候我们是正月十五放烟花。
女人:我们都是看人家放,自己哪里有钱买。
男人:你过年回湖南么。
女人:不回了,车票太难抢。你回不回老家。
男人:我也不回去,一来一回车票都三千。
女人:坐在船上,我有点想我爸妈了。
男人想安慰下女人。他的手却摸向女人穿着黑丝的腿,揉搓着增加女人的温暖。然后他们突然就开始接吻,一个深厚而绵长的吻,在海水拍打船身哗啦声里,在烟花坠落消失的夜空下面,在满是火药烟味的空气中,他们两个远离家乡的人,不管不顾地接吻,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这时候船也到岸了,他们慢慢分开,后不再说话。
他们后来又坐小轮回来尖沙咀码头。坐的士回去路上,没走多远,前面道路不知道什么原因封锁了,他们不得不下车步行。已经是凌晨了,街上聚集抗议的人还没有散,他们在大声骂着什么,空气里一股刺鼻呛人的味道。戴着简易面具、头盔,穿黄背心的一群记者拿着相机、举着手机还在拍摄。突然前面有人说警察来了,警察来了,街上混乱起来,前面走的人迅速调头往回跑。男人想抓住女人的手,却被蜂拥而来的人群冲散了。他再想去找她,已经看不见了。他用微信拨打语音电话,也无人接听。
戴防毒面具、举着圆盾的防暴警察冲过来。他们大声喊话让人群散开,并且迅速向前推进。一辆白色类似救护车的车辆,不断向人群喷洒水柱。水柱的冲击力好像很大,被喷到的人倒在地上。男人看见倒下的人挣扎着想站起来,有个似乎跟女人很像。他想跑过去。这时候一阵白色烟雾升起来,刺激性气体涌进他的眼睛和鼻腔。他赶紧捂住口鼻。等烟雾散去,他咳嗽着睁开眼睛,却发现已经完全失去了女人的踪迹。他有点为女人担心,如果女人被拘捕,七日鲜的身份会被立刻遣返,并且不得再次入境。他之后试图联系女人,却再也没有任何回应。女人仿佛消失在那个凌晨时分的街道上,在他们的一日情侣刚刚结束没多久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