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和民族
国家是统治阶级依托暴力的掠夺机构。但这个掠夺机构要获得大多数人尤其是被统治阶级的认同,以避免无处不在的反抗。比如三个代表,代表先进生产力(大家发财),代表工人阶级(主体民众),代表全体人民,这就是一种认同的构建。
中国的国家认同原来是建构在共产主义理想上的,依理想而行,天下无产阶级皆兄弟,犹如“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当这种共产主义理想破灭之后,国家认同变成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也就是大家发财,好吃好喝。
困境在于,大家发财的理想并不足以维系一个强大的国家认同,发财这种猥琐的小事,怎能激励我们献出生命。钱能比命大吗?为了祖国强大,大家发财,我们要血染湾湾!这……还是谁爱去谁去吧……
我们需要一个更强大的认同,于是这个认同变成了民族。民族是客观存在的,民族国家也是客观存在的。但问题是,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我们不得不在大量民族之上发明一个抽象的中华民族。这种中华民族,由于主政者的愚蠢和粗暴,又常常扭曲成大汉族,更准确的说,它是一群奴才取材于汉族文化的一种粗制滥造的垃圾。比如你在街上看到署名“一清”的各种打油诗,还有丑陋的泥人,以及宫斗剧,这些奴才们塑造的“中华民族”形象,一个真正热爱汉族文化的人都无法认同,更不用说让少数民族认同。
一个一个的人是活泼的,但民族是一种刻板印象。中国的五十六个民族是按照斯大林《马克思主义和民族问题》指出的原则,依照语言,地域,经济和文化划分的。斯大林的原文是“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 在民族建构的过程中,有些民族本来就划分的很勉强,比如锡伯族原本只是满族下面的一个部落。比如阿修老师谈到的,“从民族服饰上、宗教信仰上及其他文化特征上,羌族都像是汉族与藏族之间的过渡型,难以划定一个固定的族群界限”。
斯大林在《马克思主义和民族问题》中说,“ 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唯一的民族特征,而只有各种特征的总和…… 把民族和民族性格看成一个东西,这样就使民族脱离了它的根基,把它变成了不见形迹的独立自在的力量。结果就不是有生命的活动着的民族,而是一种神秘的、不可捉摸的、非人世间的东西。”
进而,马克思主义也是反对民族认同的,比如《马克思主义和民族问题》的中文译者对锡安主义的注解:“1904年成立的俄国锡安主义社会工党认为,犹太无产阶级的主要任务是为取得自己的领土并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而斗争。它鼓吹同犹太资产阶级实行阶级合作,在各民族的工人中间散布敌对情绪,妄图使犹太工人同俄国的和国际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隔离开来。锡安主义社会党人的民族主义活动模糊了犹太工人的阶级意识,给俄国工人运动带来了很大的危害。” 民族、阶级,这两种划分人群的方式都希望成为主流,自然水火不容。
我们看到,民族国家是意识形态破灭之后的无奈产物。甚至可以说,民族是一种比意识形态还原始和落后的认同方式。我们把这种陈旧的刻板印象竖起来,作为国家认同,困境又出现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如果民族认同是国家的依据,那么维族,蒙族,回族,傣族何以自处?
强行发明一个中华民族,并且用华族覆盖掉民族内部自有的语言和文化,这种覆盖本质上是国家权力对个人文化生活的管制, 轮到谁,谁也不舒服。戏剧性的是,在这种华族的塑造中,作为反面的民族刻板印象反而被招魂找回来了,我想再次引述斯大林的原话,“当权人物由于边疆地区爱好自由而对它进行报复的种种高压手段,在下层激起了民族主义的反击浪潮。”
2018年有个维族女孩注册了豆瓣,她的帐号叫“喀什支教笔记”,这个孩子的有趣之处在于,她自带“现代性”,比如理性,比如自由,比如责任感,比如喜欢世俗的生活而讨厌教条,比如讨厌教门对女性的压迫,比如偷偷喝啤酒。她自己也知道,在传统维族男性,比如学校保安看来,她一定是离经叛道的。就在这样的离经叛道之中,蕴藏着宝贵的正常的价值观。
民族并不是什么先进的产物。在维族的教门认同中,其实蕴含着重重矛盾,比如男性对女性的压迫,戒律对个性的压迫,教义对理性的压迫。现代社会相信人是理性的,自由的,平等的,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这些“现代性”历经启蒙,深入人心。
如果我们要想重塑一种人群的认同方式,至少要从最前沿的地方出发。至少,中国应该成为现代国家,但我们没有,现代性与奴隶制度无法相容,于是我们把现代性当作是“西方的”,抱持着“中华民族”这个丑陋虚伪的发明,用暴力去推行虚伪,滋养反抗。被压迫的人倒向民族认同以追求团结,在穆斯林认同的《古兰经》上,鲜明的写着“信道的人,不可舍同教而以外教为盟友,谁违反此禁令,谁就不得真主的保佑, 除非你们对他们有所畏惧而假意应酬”,异教徒“将被弃绝,无论他们在哪里被发现,就在哪里被逮捕处死”。
在虚伪和愚昧之间,我只看到不死不休的结局。在虚伪和愚昧之间,那些少数民族中心存正义与理性,代表进步的人群最难以自处,从而消灭了民族内部自我启蒙,自我发展的可能性,把双方都拉入无间地狱。鲁迅先生说,“两间余一卒”,这里的两间不是马路两边,而是一战中的无人区,在作战双方的壕沟与机枪之间,在学习营和砍刀之间,满布弹坑与死尸的人间地狱。
2018年,“喀什支教笔记”注销了自己的帐号,删掉了所有文章。我们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从此之后,也许和解,让少数民族走向世俗和现代性会更加困难。疏附县勇敢的少女穆巴拉克,如果你还有机会能看到这篇文章,它就是写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