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字中國
跟許多生於英殖香港的華人一樣,我印象中的中國始於書本。那個年代的課程不會特別教認識祖國,更不會培養愛國情操,只會從文化的角度去認識中國。尺牘科並不是只教寫信,它教導倫理尊卑;中文科教導節慶的源起和歷史故事,常識科也會略提到中國的地理。所有的內容都是資料性的,偏偏就是潤物無聲。
年事漸長,有中國歷史科。那時的中史科多數是解放後南來的民國學者編纂,涵蓋三皇五帝至一九四五年國共內戰,上下五千年,加上語文科和文學科的內容,我認識的中國是一個橫跨時空中的中國,多姿多彩,發展高潮起伏。
這些認知,全部來自文字,是中文字,是漢字,是繁體字。
就現存史料所知,中國最早的文字是甲骨文,在商朝用作占卦,刻在龜板作為記錄。到周朝開始有鐘鼎文、金文,把文字刻在器具上作為佈公、訓示和教誨。到了春秋時期,文字和文化一起高速發展,造字方法也從象形、指事、會意等發展到形聲,文字的數量多了,文字的樣子也有不同。戰國時代不同國家有不盡相同的文字,同一個字有不同的書寫造型。因著地域的差距而自成一格。
秦統一天下,也統一了文字,把文字標準化。自此以後,中國儘管有多種方言,使用的文字只有漢字。反觀歐洲,雖然文字同源,但發展下來卻各自成為不同的文字和不同的語言。文字標準化,是中國歷朝歷代得以久分必合的重要元素。
中國第二次文字改革,在二千一百年之後。
新中國成立後,推行漢字改革,簡單而言是將繁體字改為簡體字,把文字規範化並於全國教育施行。簡體字並非上世紀五十年代橫空出世的新鮮事物,民國以還有學者提倡用簡體字,但未有規範化或大力推行,當時的人書寫大概是繁簡互通。我在延安的中國革命博物館見過蔣介石寫給毛澤東的親筆信,當中就夾雜了不少簡體字。即使在早一點的年代,用行書草書落筆的字帖也有簡體字的踪影。
文字不盡相同,即使口語一樣,但隔閡就來了。自少學習簡體字的,遇上繁體字還是要好好學習和適應。繁體字有文字的故事要講,結構性獨特,每個字都可以歸類到六書其中一項;但簡體字只追求溝通的效率。而簡體字書寫便捷的優勢在電腦發展興盛以後也漸漸變得不甚明顯,因為執筆寫字的人是愈來愈少了。
但是簡體字卻開始帶來文化的變遷:我輩自少學習中文,先師都要求要懂成語、要懂四字詞,年事稍長,要懂得引經據典,援引歷史事例甚或文人軼事,更有甚者,要求言簡意賅,句讀精鍊。民國文人朱自清當年寫作就是連如何用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會怠慢。但這些要求,似乎在以簡體字為媒介的地方慢慢消失。
發展到如今,文化的差異也漸漸成形。同樣是用漢字寫成的小說或文字,即使只用繁體字印刷而成,要分辨出自哪個地區的作者並不困難。各地的中文從行文遣字造句到文章結構都愈來愈大差異,更遑論內容和思想了。
文字改革成了中國的巴別塔。舊約聖經記載人類為求登天築成巴別塔,神就把人類的語言分化,各地部落用不同的語言文字溝通,再也不能聯合起來對抗神。
十多年前我曾經參觀西安的碑林博物館,博物館設於孔廟舊址,是保存歷代碑文完整的地方。參觀時正值暑假旺季,西安遊人如鯽,兵馬俑博物館的排隊人龍蜿蜒幾百公尺,偏生碑林博物館卻門庭冷落,偌大的博物館只有兩名參觀者,比工作人員的數量還要少。我看了大半天才遇上一位年青人,他只是不停地舉機拍攝石碑,我想:小賣部該有字帖賣,那不是更清晰嗎?冒昩問他看得懂碑文沒有,年青人神情腼腆不置可否。
文字盛載文化,盛載整代人的集體回憶,也盛載歷史。我的文字中國跨越五千年,跟莊子去逍遙遊,跟蘇東坡在赤壁懷古,跟曹雪芹逛大觀園。隨著繁體字逐漸邊緣化,我的文字中國也正在邊緣化。今生卑微的願望,是在香港這個獨有時空培殖出來的獨有文化,可以站穩在歷史洪流中不致被時間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