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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映妤 Alicia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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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時,暫時:貝魯特到大馬士革路上(三) |在場·非虛構寫作獎學金

陳映妤 Alicia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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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回去嗎?安全嗎?要不要試看看?許多敘利亞人都在問。

馬薩那(Masnaa):這次是逃難還是回家?

馬薩那(Masnaa) 黎敘邊境關口,斜對面就是邊境咖啡店。


沒了雪松樹的黎巴嫩旗幟飄揚在沙塵中,殘破泛黃。戒備森嚴的檢哨站外圍,人流稀噓。開著蓋著灰色帆布貨車的司機,載著肉眼無法判別的貨物排隊默默地等著入關,附近兌換各國錢幣的商鋪也把鈔票放得很輕。


汽車駛到貝魯特到大馬士革最主要的邊境關口馬薩那(Masnaa),相較11年前湧入黎巴嫩的難民人潮,異常安靜。


從石泥牆上鐵絲網的空隙望過去,是黎敘邊境上7.2公里聯合國設立的緩衝區,裡面一間咖啡店招牌上面寫著「邊境咖啡」。過關後的敘利亞人湧入人口只有2萬3000人的邊境小鎮安賈爾(Majdal Anjar),過不了的則被擋在緩衝區上過夜、等待再一次嘗試越境的機會。


敘利亞司機在等待接送乘客,一台台白色亮得反光的7人座進口轎車開上幾公尺長的運輸貨車。大型商場、貿易仲介辦公室、雜草叢堆的摩天輪、上百坪的高級磁磚公司、都顯示著通往中東灣區市場的貿易關口曾經的輝煌。


邊境附近的道路上,廢棄的建物、灰白水泥平房、聳立在賣著全新亮白外殼洗衣機的電器行旁。家電廣告牌上寫著:「重新想像人生」。


趕羊的敘利亞青少年朝我們揮手,背後安蒂黎巴嫩山脈仍覆蓋著未融的雪。


「你看這邊就是往返貝魯特和敘利亞的司機,在等著客人,但這邊不要拍照,我們也說好,等下都不在街上採訪,我不想做違法的事,」載著我的當地嚮導薩倫,是一位退休的黎巴嫩警察,目前擔任一個非政府組織安全部部長,他很清楚被抓到的後果,卻仍希望能帶我這遠道而來的訪客,了解邊境上的情況。


馬薩那邊境上的城鎮,曾是一些恐怖組織的聚集地,即便至今還是有一些區域,連當地人都不敢靠近。2011年敘利亞內戰爆發後,數百萬敘利亞難民倉皇出逃,馬薩那成為黎巴嫩其中一個敘利亞人最方便逃出的「合法」邊境口,也是通往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必經的關口。


馬薩那關口,像是黎巴嫩的雙臂,起初抱著對敘利亞人的共情,提供支援;但時間長了,同情漸漸轉為不滿。黎巴嫩的外交部長在2019年時的公開場合表示:「多達四分之三在黎巴嫩的敘利亞難民可以返回敘利亞,因為他們回去不用害怕政治迫害或安全上的威脅。」


2020疫情爆發,邊境關口更是直接關閉。


但就在步行不到5分鐘的距離,即可見到另一條所謂「非法」的逃難路徑。


「來來來,你看你看,就在這裡。」63歲的黎巴嫩英文老師何塞說,從沙發上起身,帶我到陽台,看看媒體常說的「非法逃難路線」。他的太太與小兒子也跟著附和。


一個住在邊境上三層獨棟民房的黎巴嫩家庭,家門前的山坡上就上演著一場長達11年的逃難電影。


「前三年,人們就從這個山坡上一直一直來,從白天到黑夜,冬天到夏天,24小時無休啊,婦女抱著孩子,人蛇帶著數十人甚至上百人越過山脈來到這裡。」63歲的黎巴嫩何塞,提到7年前的冬夜,一個60幾歲的男子,在翻越幾百公尺的山頭後,死在他們家陽台望出去不遠處的山腳下。


他說有3次,婦女和孩子請求讓他們在家裡借住一晚。「就一晚,在一樓。」爸爸強調,一晚。


植被乾枯的山丘上,左側是黎巴嫩邊防軍人駐點站,另一側是黎巴嫩警察巡邏站,有時他們閉一隻眼讓人過去,有時抓到了,就會被帶走拘留,幾天後再放行。這一切阻擋不了迫切逃離戰火與恐懼的人們。


「我們有時就在這喝咖啡,然後人就來了,哈!有時對到眼了,何不乾脆打聲招呼?」何塞帶著風趣的口吻形容。


「我為他們感到很難過,這些人有工作,有自己的財產,他們本來的生活都在那裡。」何塞說著,但仍舊在言談中透露十年來對敘利亞人的埋怨,一個受過教育的黎巴嫩家庭,隱晦地說著敘利亞人帶給他們生活的影響。他們說,甚至連周圍的診所大多都是給敘利亞人,有些不會開放給黎巴嫩人。


敘利亞人和黎巴嫩人,光是近代史上就有許多的恩怨情仇。緊靠地中海的黎巴嫩,在中東與歐洲的文化交融下,在生活水平、文化開放上整體高於敘利亞,以致黎巴嫩人時常帶著高於敘利亞人的優越感。


「雖然這樣說聽起來不太好聽,但娶敘利亞女孩比較便宜,大概是娶一位黎巴嫩女孩,可以娶十個敘利亞人!」何塞聊到在替32歲的物理職療師兒子找媳婦,舉了這樣的例子,卻已經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形容。

何塞說著眼前的山腳,如何上映著11年來的災難電影。



但在戰爭爆發於敘利亞以前,敘利亞強大的國力,長期影響甚至是控制著小國黎巴嫩國內的政治。在1975到1990黎巴嫩內戰,敘利亞軍隊更趁機駐軍在黎巴嫩,長達30年,直到2005年才正式離開。


「馬薩那這裡在當時還有個大市集,敘利亞軍人會來這裡買東西再回國,他們特別喜歡買玻璃、碗盤、廚具......。當時這裡經濟很繁榮。」何塞回憶起敘利亞駐軍時,邊境上的熱鬧,甚至覺得有敘利亞軍隊在此,反而感到比較安全。當時的馬薩那,是其他黎巴嫩受內戰影響嚴重的地區尋求庇護的地方,或是前往敘利亞前的休息站。何塞的老婆,就是在當時從黎巴嫩南部逃過來的。


2011年後,風水輪流轉。換敘利亞人尋求黎巴嫩人的協助,頭幾年,人們千方百計探出一條求生的路。後幾年,隨著敘利亞阿薩德總統重新控制境內70%的領土和40%的戰前人口,兩三年前開始幾乎沒有人翻山越嶺過來了。


「倒是這幾年有時候會看到有人從黎巴嫩翻回去。」何塞說,「沒辦法,他們非法逃過來,就只能非法回去。」他聳聳肩。


何塞一家人在邊境上的三層樓公寓。


住在邊境不到2公里外,住著努薾一家人。他們是在2011年第一批出逃的敘利亞家庭。在2018年戰事趨緩時決定鋌而走險返家,卻在2020年,因為丈夫被政府緊急征召入伍,再次逃難。


回家再逃離,始終重建不起的日常


拜訪努薾時,正值穆斯林的齋戒月。一間兩廳的小公寓裡,除了一台老式厚重的電視機,和木質書櫃裡孩子的書和泰迪熊,幾乎沒有傢俱。


努薾與丈夫和3個孩子,坐在既是床鋪也是餐桌的客廳地板上,鋪著絨質的地毯,大夥一起吃著開齋飯,非政府組織的志工在餐廳外帶了豐盛的餐食,努薾特別開心,因為她終於有一天不用準備開齋飯,飯後也不用洗碗。她的孩子則是生澀害羞不多話。電視上播放著敘利亞電視台的聲音,讓一開始晚飯的沉默少一點尷尬。


今年35歲的努薾,穿著全身的黑色絲質掛袍,圍著黑色頭巾,在飯後主動坐到我們的旁邊,我才終於得以細看她的臉,眉清秀目的她,黑滾滾的眼睛裡有光,但臉上多了平常35歲不會有的細紋。她開始說著第一次回家的故事。


努薾和丈夫在大馬士革的家,內戰初期就被摧毀,來不及帶上旅行證件,只能非法越境。2018 年,政府所控制的區域,相對戰爭高峰期的空襲轟炸,已平靜許多。


與此同時,努薾的父親因腰椎滑脫,臥病在床,而她也因腎結石問題,需要動手術,負擔不起黎巴嫩的醫療費,她與38歲的丈夫,帶著3個10多歲的孩子,決定在2018年底時冒著風險回到敘利亞。他們花了9個小時,穿過邊境小鎮的山坡,抵達敘利亞。並住在努薾的爸媽家。


「我們在敘利亞時,甚至連水都不敢喝。一開始我們並沒有發現喝的水有什麼問題,但3天後開始有人出現病狀。我們才趕緊停止,後來身邊有大概75個小孩因為喝到有毒的水而死亡。」努薾說,她的丈夫在一旁跟著有些激動的附和。


「沒有水,沒有電。我們要到大馬士革等待數個小時,幫我們的發電機充電,然後再帶回去。一趟下來這些電也只夠撐1個小時。每3個月,我們要去幫我們的燃料氣瓶加油,時常要排很久的隊,有一次我們從早上5點等到隔日的早上5點。」努薾一邊說,附近的喚拜塔剛好在第五個禮拜時分敲響,廣播器播放著念誦的經文,3個孩子坐在母親後面,用空洞的雙眼聽著媽媽訴說著他們的經歷,面無表情。


「因為我們沒有合法文件回到敘利亞,每次經過檢哨站,都很害怕。有一個大馬士革市區的檢哨站,那邊的軍人還會拿我們的食物。例如我買了一公斤的小黃瓜,一公斤的番茄,他們會把所有拿走,剩下一根小黃瓜,跟一顆番茄讓我們帶走。」


努薾一家,原本只想待一個月就離開。但境內層層的檢哨口,如果發現他們要逃離,可能會被抓去關。而馬薩那關口也已不可能讓他們進到敘利亞,他們得要找到值得信任的人蛇,帶他們翻過黎敘邊境的山脈,並躲避可能的檢哨站和邊防人員,但不論怎麼找,都極度危險。


直到2020年, 努薾老公接到政府的兵單,如果他們再不離開,他就必須要加入阿薩德的軍隊。「我們沒有選擇,不管多危險,要花費多少錢,我們必須走。這是我們第二次逃離戰爭,被迫離開家。」她覺得再次丟下父母離開,讓她感到非常愧疚,他們家庭嘗試建起的日常也再一次破碎。


努薾最小的兒子,在晚飯後趴在地毯上玩著手機上的戰爭遊戲。回到黎巴嫩後,他們也搬了幾次的家,現在住的城鎮因為離學校太遠,3個孩子幾個月前都沒有去上學了,導致時常在家玩手機遊戲打發時間。

齋戒月期間,努薾終於有一天不用煩惱開齋飯要準備什麼,飯後也不用收拾洗碗。

《紐約時報》2021年一篇文章中,報導敘利亞總統阿薩德在該年5月的總統大選前舉辦一場不公開的記者會,只開放親政府媒體的記者參與。其中一位匿名提供現場紀錄的記者問了經濟在敘利亞急速惡化,人們買不起食物、石油,政府怎麼應對?

「我知道,」阿薩德和記者說。「我知道。」接著語出驚人。

「電視頻道應該關掉所有的烹飪節目,這樣人民才不會對買不到的食物有太多的想像。」


西方國家對阿薩德政府的經濟制裁,沒有讓阿薩德停止掌權,付出慘痛代價的仍然是普通人民。敘利亞麵包的價格比2020漲了60%,燃料價格有不斷飆升。人們需要花上幾天的時間四處找食物來餵飽孩子,排隊買燃料,為孩子在冬天裡取暖。

根據世界糧食組織,境內90%的人口生活在貧窮線以下,60%的敘利亞人口正在面臨飢餓,1460萬人需要依賴人道救援。

加上鄰國黎巴嫩的財政崩盤,讓問題雪上加霜。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也讓敘利亞和鄰國的糧食安全問題惡化,敘利亞來自俄羅斯與烏克蘭的小麥進口,就佔了80%以上。

即便如此,全球疫情肆虐,經濟動盪,也讓在國外生活的敘利亞人,因失業、歧視、無盡頭地等待庇護申請核准,或個人家庭因素,開始將回國放入其中一個選項。


可回去嗎?安全嗎?要不要試看看?許多敘利亞人都在問。
*特別感謝劉怡老師、Salam LADC 以及當地嚮導薩倫對此篇報導的協助。 此作品獲第一季「在場・非虛構寫作獎學金資助」,嚴禁未經授權之轉載、複製、改作及衍生創作 ,引用請加註連結與註明作者與出處,授權相關事宜請 yingyu.alicia.chen@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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