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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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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詞.像西西這樣的一個女子】當西西乘著飛氈升起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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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位台灣讀者,西西的文字讓我看見了香港文學的獨特性,一種未曾受過戒嚴壓抑的自由輕盈,望向世界的多元廣博,而身為一位寫作者,我也在西西身上看見一種珍貴的態度,她的寫作是出於對世間萬物的純然愛悅。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廖梅璇

聽聞西西過世,我怔忡許久。

對我而言,接觸香港文學的契機,是高中閱讀的《聯合文學》雜誌,那時常刊載西西的小說與散文,她獨特的對話體與形式實驗,迥異於九〇年代的台灣文學作品,深深吸引了我。

1996至97年,《聯合文學》連載西西的《飛氈》,將香港寓寫為肥土鎮傳奇。我沉迷於花一、花二的各種離奇實驗,來自波斯的突厥商人花里耶無意間攜來的飛氈,還有傢俱行小姐葉重生與荷蘭水鋪少東花初三的戀愛,都充滿傳奇的浪漫色彩。在魔幻情節外,西西大量描寫日常生活的寫實細節,傢俱行的酸枝凳、沙龍椅,街上的大排檔、二樓書店、快餐店,香港風貌頭一次進入我的視野,我在想像這座鄰近台灣的光輝城市時,有了形象依託。

往後我讀了不少西西的作品,逐漸捕捉到貫穿她整體寫作的脈絡,即視覺細節上的詳盡真切。她喜寫傢俱。《飛氈》裡葉家傢俱行一樓店面多是深色硬木對椅、八仙桌、茶几,造型方正,營造出嚴肅拘謹的氛圍,二樓起居空間用的卻是明黃花梨木,擺的是圓桌、繡墩、琴案等明麗色澤的傢俬,輪廓多弧線,人在其間行動較為舒展,分別象徵葉重生父母不同的氣質。看西西遊走於物事間的筆法,有電影鏡頭推移之感,《飛氈》寫葉家傢俱行和花家荷蘭水舖,《美麗大廈》寫諸多租戶共居的狹隘室內,時好時壞的電梯,梯口晾衣的長線,走廊打麻將的折疊桌,呈現香港人對容身斗室的極致利用。到了《我的喬治亞》,她寫室內的室內,親手布置微型娃娃屋,搭建出十八世紀英國的地庫、客廳、沙龍,摹寫彼時貴族生活,竟與屋外現實人生展開了對話,在方寸間另闢微觀世界。

室內如此,西西到了室外,也張著一雙好奇的眼睛,如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筆下的漫遊者(Flâneur),在香港各處晃蕩,書寫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形成的街頭風景,船塢、街招、工地棚架、店鋪、工廠、銀行、學校、觀音廟……西西書寫的城市地景,往往與時事緊密相連,如《飛氈》的肥土鎮樣貌,便貼合大陸難民南下、木屋區火災、越南船民湧入等時事,街道翻轉,舊屋換新,挖山填海,頻頻更迭。

西西結合小說情節與歷史,寫難民潮引來大量工廠設立招工,嵌入葉重生走出家門,加入女工大軍行列,另由王帶寶這條線寫山村人口遷移至市區謀生,農業漸趨沒落的光景。無論室內室外,西西寫空間不單只是空間,她著重的是人與空間的互動,如何塑造了今日城市的環境,而環境又反過來造就群體居民的認同,一如《飛氈》裡肥土鎮本土花家、葉家、突厥商販之子花里巴巴,與自巨龍國逃難來此的花家親戚李家,共同譜寫了肥土鎮由漁村變為大都市的歷史。然而,城市無限增殖,西西憂心資本主義追求利益最大化,不斷破壞環境、耗竭資源的做法。她關注的是城市如何能長久宜居,使人足以安身立命,而非只是過客暫歇之地。

如同真正的飛氈乍看平凡無奇,西西闡釋安身立命的意義,亦由日常切入,無論描繪葉重生在成衣廠工作,返家做塑膠公仔,或主婦彩姑買字花、標會、收聽廣播小說、打小人、過心鎮走水貨、逛超市,桌上菜餚從油膩的南乳豬手、臘肉糯米飯,變為健康清淡的雜菜煲,都是庶民生活的切片,看似瑣碎,但歷史圖像便是由微小切片鑲嵌而成。當我初次到香港旅遊,最吸引我的不是太平山夜景或迪士尼樂園,而是在街頭見到西西提及的工地竹棚,居然仍圍著興建中的高樓,建築師傅在棚架上身輕如燕翻走,宛如表演特技。這些細節反映了香港風土文化衍生的特色,由西西寫來輕省、具體,洋溢著趣味與幽默感。西西始終專注凝視香港日復一日的運作,從中提煉出物質與生活方式的變遷,稱她為香港文學的微物之神,應不為過。

而在《飛氈》裡,小說家亦運用敘事技巧,引領讀者超越平面維度,拔升高度,由俯瞰視角,觀覽生存其中的城市全貌,觸發人對城市的歷史與地理空間的思考。《飛氈》近結尾處,天文學家胡嘉坐上飛氈,將視線轉向島嶼的晶亮燈海,花費數十載,聚集眾人心血建立起來的文明,孤獨地漂浮海上,顯得如此脆弱,令胡嘉不禁質疑,肥土鎮未來能否延續繁華?能否成為更適合人居的地方?

西西在《飛氈》提出這個大哉問,二十年後,在她最後的力作《欽天監》,主角阿閎攜妻流亡,最終落腳海島,彷彿暗示著人總是不斷尋覓立足的根柢。但在香港局勢艱難之際,小說家來到人生末尾,仍勉勵港人,人世匆匆,有什麼可怕,讀來令人動容。

身為一位台灣讀者,西西的文字讓我看見了香港文學的獨特性,一種未曾受過戒嚴壓抑的自由輕盈,望向世界的多元廣博,而身為一位寫作者,我也在西西身上看見一種珍貴的態度,她的寫作是出於對世間萬物的純然愛悅。她對電影、繪畫、音樂、建築、雕塑、玩具與閱讀,永遠興味盎然,從中找出可琢磨玩味之處,即便面臨如罹癌的生命難關,也能從診治復健的過程,挖掘出關於肉身與醫療的思維,萃取出新的體悟。因而她的寫作一直是現在進行式,一直與時代對話,到最後她不只是我喜愛的一位作家,而是我讀者生涯的刻度。

我相信,儘管西西現已乘坐飛氈浮升,她不會離這個世界太遠,或許仍停留在香港上空,俯望她一生書寫的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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