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灣大橋下的流動攤販
當聚集在深圳灣大橋底下的無所事事者散去後,藏匿於海邊礁石堆裏的老鼠會翻過路墩,爬向散落在地上的塑膠杯碗,用它們的靈巧雙手扒取著可供果腹的殘羹。
那些忙著收攤的商販可沒空打理它們,這會他們正將剩餘食材、鍋具杯皿、桌椅板凳統統裝車。
他們當中,屬賣烤腸和雞蛋仔的小清收拾得最慢,半小時前,她用燃氣灶給自己煮了一碗泡面,手中的灶具仍有餘溫。
在午夜4點時,當茶叔把檸檬茶檔所有物料都塞進車後,小清還正緩慢地纏繞著簡易燃氣灶的氣管。
兩小時後,太陽就會從福田、羅湖方向升起。此刻,天邊雲層彌漫,大有要把晨光吞沒之勢。
小清在懷孕的第33周時,開始來到橋底擺攤。把時間回溯來看的話,她在懷孕的第20周,從廣告公司主動辭職,原因是擔心噴繪機散發的氣體和辦公室男同事吐出的二手煙對胎兒發育有害。她在懷孕的第12周,與談了三年的男友分手,倆人分歧正是:腹中胎兒的去留。
“不想提了,遇到渣男了,我以為三年時間能夠看清楚一個人,沒想到還是看錯了。”小清歎息道。
下個月她就該分娩了。如今,她靠著賣6元一根的烤腸、15元一份的雞蛋仔為腹中胎兒攢錢。“等經濟狀況好起來了,就挺過去了。”她對此保持樂觀。
為躲避蛇口街道聘用的那些整治市容的臨時工,在零點之前,小清提心吊膽地藏在深圳灣公園一處狹小的出入口,茶叔時不時地走過來跟她同步橋底下的最新情況。
“三個屌毛,就在我車邊幹站著,搞得我都做不成了。”茶叔的檸檬茶在他的車後備箱裏製作,當這些臨時工前來“執法”時,他立即合上後備箱來配合執法。
茶叔也有疏忽的時候。在一個沒有臨時工出沒橋底的夜晚,他因在後備箱埋頭忘情地猛打檸檬茶,絲毫沒有覺察到交警正在車頭抄牌,並在他的車窗貼上了一張500塊的違停罰單。
“那一個晚上都白乾了。”茶叔回憶起此事時,權當作笑談與人分享。
大橋底下是個“多頭監管”的地界。深圳灣公園管理處的保安、政府聘請的保安、邊防武警、交警、治安民警、街道聘請的臨時工都在此地看守、巡邏。他們各司其職。
公園管理處的保安把守著橋底兩端的公園入口,提示入園遊客掃碼,有的保安則騎著電動車在公園裏巡邏,他們驅趕那些在公園裏騎電動車的人、夜裏的露宿者、警示那些隨地大小便的人。
政府聘請的保安則24小時不間斷地盯著海面,從他們的對講機裏可瞭解到:海面上船隻的行駛狀況、探照燈過熱保護的熄滅時長,何處有“疑似輕生者”。
邊防員警同樣沿著海岸線來回巡邏,有時他們騎著共用單車,有時開著四輪電瓶車,他們往往面無表情地從橋底經過,旁人無從知曉其具體任務。
當鐵騎交警沿著望海路騎行至此時,若看到橋底停靠車輛較多,他們便鳴起警笛,示意違停車主快點開走,這些車主要是還不挪動屁股,交警便開始逐一抄牌。這招可比鳴警笛管用得多。
隨著橋底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穿著藍色制服的治安民警也前來此地巡邏。在上周日晚,三名治安民警同三個喝醉了酒在綠化帶撒尿的年輕人吵了起來,不一會兒,近30名警力集結在現場,把三個年輕人連同他們騎著的超標電動車都統統拉走。
在那場衝突中,整治市容的臨時工也不閑著,他們扔下手中瓜子,加入到維持現場秩序的行動中,以免更多人靠近圍觀。
事實上,這些臨時工們厭惡這份看守流動攤販的活,哪位臨時工要是被安排在次日休息,那麼他頭天晚上准會被派來橋底執勤。
“這分明是占了我們的休息時間。”他們對此紛紛抱有怨言,他們白天在街道已經忙活了8個小時。
當有疫情的時候,他們在風險區架起水馬、拉上鐵絲網、把守出入口驗碼、維持核酸現場秩序、遊街竄巷勸“非必要”的商戶們關店、拿著高音喇叭提醒路人戴好口罩。
若沒有疫情的時候,他們在紅綠燈路口盯緊闖紅燈者、勸走占道經營者、上報轄區內發生的大小騷動。
“疫情期間,大家都不容易,只要他們別太過分就好。”一個20歲出頭的臨時工小夥說,他們實際無執法權,只能挨個勸誡流動商販們遠離橋底。
流動攤販們往往配合他們的工作,賣椰子的劉哥和李哥,在經勸誡後,又分別往遠離橋底的兩端移去。茶叔則趁著這個間隙,在後備箱又打好了兩杯檸檬茶。
臨近淩晨12點時,賣臭豆腐的潮汕小哥也來到這裏,賣炸串的靚仔開著一輛白色賓士E級轎車停靠在橋底下,他們伺機而動。
當一輛四輪電瓶車把臨時工都接走後,所有的流動攤販便立即彙聚在橋底下。
茶叔從車裏拿著40米長的led燈帶點綴地面,讓空蕩的橋底顯得稍加溫馨,他沿著海邊路墩支開折疊座椅,迎接那些深夜驅車前來的客人們。
夜越深,豪車停靠橋底的概率就越高。bba已屬常見,賓利、保時捷、瑪莎拉蒂、“牛馬倫”不時出現。
男人們和漂亮女人們紛紛從豪車下來,他們面朝海灣,坐在茶叔擺好的椅子上,望著S型的大橋、對岸香港的流浮山和天水圍,任由海風吹拂臉龐、飛揚秀發。
這些富有而閒適的人是深夜裏橋底下攤販們的主力客群,他們毫不吝嗇地購買檸檬茶、啤酒、椰子水、烤腸、炸串、臭豆腐,他們有時嬉鬧,有時又各自靜默,反正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
“要糖炒板栗嗎?”一位美團外賣騎手騎行至此,向路人兜售著板栗,他的電動車沒有掛著任何招牌,他只能向路人反復叫賣。
他原本是個布料經銷商,奈何這些年生意不景氣,便從武漢來到深圳做起外賣專送騎手。但今年送外賣也不如往年,他每日拼命地穿梭於街頭送單,也難掙到8000塊的收入。
“真不知道該做什麼了,找個廠打螺絲算了。”正當他抱怨著在深圳找錢的艱難,手機響起了微信視頻鈴音時,他把車騎至遠離人群的地方,又立即切換上輕鬆語調來逗樂視頻那頭的小孩。
賣椰子的劉哥和李哥倆人是發小,山東菏澤人,一起入伍、一起犯事蹲監、又一起來深圳謀生,倆人情同兄弟。李哥從09年開始就在橋下賣椰子了,劉哥則在承包報刊亭的生意到頭後加入進來。
“暑假時候,一天營業額能過千,有一半利潤,天冷後差不多減半,春節後的生意最差。”李哥還算是滿意賣椰子帶來的收入。
只要天不下雨,他們哥倆准會出現這裏,二人數年如一日地劈開一顆顆堅硬的椰子,以此供養著1700公里外的妻兒。
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劉哥說他有兩次沒能逃脫城管的突擊行動,先後被罰沒了兩輛電動三輪車。
“車都是二手的,400塊錢,不心疼。”在這場“貓鼠遊戲”中,劉哥保持著樂觀精神。“我在附近還藏有一輛三輪車備用。”他狡黠地說道。
攤販們說,那個開賓士賣炸串的靚仔之前在龍崗平湖做調味品生意,生意做很大,是好些餐飲公司的供應商,但疫情搞垮了他的不少客戶,如今倒欠他七八十萬的賬沒有結。他心一橫,索性開車來到橋底賣起了炸串。
賣臭豆腐的潮汕小哥則是多年的流動攤販,每天下午他與妻子騎著電動三輪車從蛇口的東角頭出發,夫妻倆在蛇口片區沿街售賣,他們躲避所有的看守和驅趕,在接近淩晨時分趕到橋底,這裏是他倆出攤的最後一站。
也有“新型攤販”出現在橋底下。一個年輕的東北瘦小夥在橋底支起手機支架開著抖音直播,他用一盞方型的led燈打亮面部,整晚他對著鏡頭滔滔不絕地跟人閒聊。路人要是好奇靠近圍觀他時,他便發出一聲怪叫嚇走他們。在深夜裏,他的直播間僅有10人觀看,但他仍舊樂此不疲。
在東北瘦小夥旁有個練習說唱的男孩,他不搞直播,也不在跟前放收款碼,他反復練習著吐字和flow,純屬個人愛好。就這樣,他唱出的新潮rap與橋底音箱飄出的粵語經典、俗氣情歌在夜空交匯。
一位在蛇口開按摩館又在夜裏兼職做外賣騎手的老哥,有時候會帶著他的小貓一同送單。在橋底停靠休息時,他會把小貓從包裏掏出來,讓它在橋底自由漫步。小貓會警覺到礁石堆裏竄動的老鼠,它四處打望著礁石堆,仿佛要在夜裏充當“橋底執法者”。
望著深圳灣的海面時,總會勾起茶叔的往事回憶。他在這片海灣走私過,換來8年刑期。出獄後,他在南山大衝開財務公司,為小公司代理記賬、註冊商標,大賺一筆,又因縱情聲色把公司搞黃。當他再次重振旗鼓踏入職場,同樣管理有方。從公司出局後,他又重新回到街頭討生活。
“每次在家躺半年,就又出來做事了。”依據茶叔的人生哲學,躺平是人生插曲,而奮鬥才是貫穿始終。
當客人不再點單時,幾個流動攤販便會聚在一起,拿出各自售賣的食物一同宵夜,閒聊吹水。
李哥在喝了幾罐啤酒後,感覺狀態正好,在幾人的起哄下,他走向練習rap的男孩,借用他的設備點唱了一首零點樂隊的《相信自己》。
他就這樣晃晃悠悠地站在橋底,一只手拿著麥克風,一只腳踩著節拍,雙眼盯著手機裏滾動著的歌詞,他原本曬紅的臉因要當眾唱歌這件事又漲得更紅。接著,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唱起:
多少次揮汗如雨
傷痛曾填滿記憶
只因為始終相信
去拼搏才能勝利
總是在鼓舞自己
要成功就得努力
熱血在賽場沸騰
巨人在東方升起
相信自己!哦~~
李哥的引吭高歌,伴隨著時不時的跑調,讓眾人哈哈笑作一團。
歌曲唱罷,他們便開始收攤,陸續地離開橋底。
在他們走後,有更多的老鼠從礁石堆裏爬到路面,它們更肆無忌憚地在橋底下享用人們殘留下來的美食。
兩小時後,太陽照常地從福田、羅湖方向升起,雲層確實把晨光給遮蔽了。
但這又何妨呢?
畢竟,終歸是翻開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