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1)
“……我有过一个家,在缅甸与云南交接的部分,那里交通闭塞、疊嶂層巒,在很远很小很偏僻的乡下,你们可能想不到这种乡下有多偏,下车之后要穿筒胶鞋走一个半小时,下大雨之后甚至会封路,路上全是泥巴,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女孩无力闭上了眼睛,倏然想起了那个泥泞的,黑漆漆的小乡村。大半个村子都种罂粟,抽白粉,整天疯疯癫癫的。
“我小时候短暂地有过一个姐姐,但后来在一个下雨天淹死在那里的一条小河里了,那条河很滑,满是泥泞,我爸就站在那个堰塘旁边等我姐姐挖鱼给他,他没有下去救努力挣扎的她,也不让我去救。我那个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整天吸白粉喝酒,吸不着就打我和弟弟,我很害怕,在把弟弟努力藏好后,然后就出去挨打。”她脸上流下眼泪,目光游离而空洞。
“我很想离开那个地方,可是我却走不了,总是....会有人把我抓回来。”
“那天,我拿起枪,虽然手还是一直在发抖,也好像无法对准他,但我还是将他杀死了。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但绝对不是最后一次。“
坐在对面的两人面面相觑,看着她稚嫩的脸,似乎是不相信她的话。
她终于抬起了头来,神色浅淡又漠然,那个充斥着雾气的眼瞳镶嵌在稚嫩又毫无情绪的脸上,有种古怪的,诡异的,让人悲伤的违和感,僵硬地咧起还带着干涸血迹的嘴角,”如果我还没死,我刚过十五岁生日,我今年十四岁了。“
她像个很乖巧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孩那样弯起嘴角和眼角,说出口的话却带着沉沉的雾气般的缥缈和浮动,眼中倒映着那群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是一种很雾蒙蒙的质感,就像是灵魂脱壳印在她的眼睛里那样,”若是我不说,你们谁也不会知道有那么一条小村庄,不会知道有个小女孩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不会知道她和她的弟弟被抓去当成了血奴和贩卖器官。“
她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两人,轻声低语着,“我弟弟走了。”
眼前收拾干净整齐的小房间和那个暗无天日的小乡村在我面前渐渐重合,林言脏兮兮又乖巧的笑脸是我唯一能见到的,不同于其他东西的景色。
他在山野间赤着脚奔跑,在堰塘旁嗅闻野花野草,然后转过头来对我笑。
他弯起眼睛,仰着小脸大声地叫自己姐姐,张开双臂向他飞奔而来,像一只小鸟,更像一个不知道自己在发光的太阳。
我唯一活下去的动力和念想,因为放不下他,担心他会不会受了委屈,会不会挨饿、挨打。
一个多么莽撞又天真的小男孩,满是伤痕地落入我的怀里,身上全是被殴打过后的交错青紫痕迹,和血迹。
记忆和意识一起沉入漆黑不见底的泥泞深处,她站在警察的面前,看着两位警官带着质问和不信任的眼睛,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乡村里小破屋里。
...
那个男人心情一差,就会对我拳打脚踢,一下下地扇我耳光,拿起酒瓶,对着我的头直直地打了下来,恨不得我头破血流。逼着只有几岁的我下堰塘,恶狠狠地威脅抓不到鱼就不准上来。
堰塘里好冷,明明不深,却因为我的身形瘦削,踩下去水似乎能淹到咽喉处,全是泥和水,里面滑溜的鱼在周围游来游去,却很难抓到。
我永远抓不够让那个男人满意的鱼,我从一开始就明白的,他就是想在堰塘里淹死我这个没有用处,只会浪费粮食的小崽子,就像是淹死我的姐姐和妈妈那样。
我无时无刻都正在躲藏和找寻躲藏的地方的路上,防止那个陰晴不定的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遇到令他恼怒的事情發飆,满屋子找我和弟弟出来打。
弟弟被我藏得很好,有吃有喝的。
而我每天在想的只是,怎么苟活过这天。
大部分时候我藏得好,能不被发现,但还是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然就会被那个男人抓着头发摔到地上,用沾满盐水的竹条鞭打,或者是按到堰塘里「抓鱼」。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每天就躲在屋子里所有见不得光的地方,静静地抱着自己的膝盖,感受着夜幕来临时的冷意,从皮肤一直浸染到我心底。
数着时间流逝,等那人离开屋子出去买东西吃、买酒或是买白粉,才赶悄悄溜出来,去给弟弟和我做吃的,然后再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有时候我会控制不住地大哭或者凄厉地惨叫,像那些人嘴里的疯子一样,好像这样就能发泄我心中那些无法排遣的怨恨和痛苦。
可是我永远不敢让弟弟看到我这么恐怖的一面,在他的面前,我永远是温顺的、有耐性的、天不怕地不怕、永远对他好的姐姐。
哪怕是我刚刚才从挣扎了一个下午满是淤泥的堰塘里奄奄一息地爬起来。
那个男人大口地喝着酒,好像不断地在大喘气,我躲在无人的黑暗角落,看着躺在地面上那一把的黑色手枪,流淌着像是不祥的光泽,我不禁伸出手去握住手槍,在得手的瞬间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这把手枪彷彿在我的掌心轻微地搏动着,温热得就像是人的脉络从我手上生长。我的心脏忍不住急速跳跃起来,勃勃生机和仇恨沿着我的手掌一路回溯至心脏。
我发着抖拿起了枪,眼前恍如晃出了无数的重影,最终还是对着他的头开了一枪。
男人倒在了地上,我深怕他会醒过来,又对着他的胸口的位置射了好多枪,射到子弹全部打空,像是不忿他这么轻易就死去,又对着他泄愤般踢了好多脚,最终一个人拖着那个高大的男人将他扔到堰塘了,让他永远也爬不出来。
我急匆匆地回到屋内,扒开床底下的一堆杂物,弯下身子,将熟睡卷缩着的林言从里面抱出来,轻柔地抱着他,唱着安眠曲,一边低声呢喃,”弟弟,我们解脱了,那个坏蛋他死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姐姐,我好痛啊。”我听见了林言极低声的梦呓。
“姐姐在呢。”
我看着林言安恬的睡颜,他明明已经四岁了,但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他总是长不大,看着还跟一岁多的小孩似的。
我一定,要带着林言逃出去,让他永远都不记得这些脏污的往事,让他永远都快乐天真,做个平凡的普通人。
第二天,好像是我的梦想成真了。
终于有人来了,他们声称自己是政府军,来救那些没父没母的孤儿,我换上了唯一一条干净的白裙子,第一时间抱着林言跑出去了。
那个瞬间我是狂喜的,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逃出去了。
明明以为终于可以摆脱那个深渊,怎料进入的是另一个更深的地狱。
他们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政府军,他们是人贩子,专门抓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子,拿去剥夺他们的器官,尽情地抽着他们的血,直至把他们抽成人乾,直到他们的身体再也抽不出任何的血液。
我和林言依偎在潮湿阴冷的小黑房里,旁边随意堆着一些潮湿、发霉的稻草用作床铺,在很高的地方,有一扇小窗,可以透光进来,好让我们知道到底现在是白昼还是黑夜。
林言还在发抖,但眼神是很清明的,还因为害怕泛着一层泪光。
每天都是这样,周而复始,很多护士把我们绑在床上,用很多根注射器从我们的手背上,脚背上扎进去,然后鲜红色的血液顺着输液管涌出来,被抽到不同的玻璃瓶子里。为了方便抽血,他们会用扎牲畜的那种很粗的黑色针头扎我们的头皮和脸,用橡胶管捆住我们的脖子挤压我们脸上的血管,方便他们抽取血液。
就算我们被捆得脸發黑發紫,快窒息濒死了,我們怎麼拼命挣扎,也逃不走。
我亲眼目睹过,我很清楚如果后来我们取不出血液了,下场能有多可怕....唯一的下场就是死。
其实现在也差不了多少,林言身上有着数不尽的针口,伤口情況一直断断续续,都不能止血,加上这里潮湿阴冷,光是沼气,针口感染,已经足以致命。
我从那些人口中听说过,有一种疾病叫败血病,会致命。
林言的大腿在我们第一次策划逃走的时候被那些人割了很深的一刀,我也不懂很多,我从裙子下摆撕了一条布条,那天分配给我的水,我只喝了一小半,我简陋地包扎和处理过他的伤口。不过现在恐怕要感染了,肉都要腐烂了。
我无助地抱着在我怀中睡着的林言,他身子那么瘦小,现在还越发消瘦,好像一只手就能把他圈住,他病懨懨埋在我的肩膀上。我好像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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