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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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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畫像|醜陋的原形

夏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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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實是想要說給特定的人聽的,雖然他或他們可能不一定知道。也許,我當作寫一封信給朋友,給當下在讀這篇文字的你。

復健科醫生是個三鐵狂熱者,第一次看診時,他在診間滔滔不絕了四十分鐘,說:「曾經有病人即使截肢了也是能夠爬山,雖然那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和代價」,頓了一頓,他主動告訴我:「你的目標也是以後要可以爬山」。

在這半年當中看過這麼多呼風喚雨的醫生之後,我第一次在診間裡頭覺得眼眶熱熱的,說不出話來。我知道以現在的狀況有多困難。對我而言,重要的其實不是這句話是否會實現,重點是那個信念(以及有人願意幫助我)。

那個信念,我要怎麼確定那不是妄想,不是空談?《命若星塵》的 Erik 不是知道,那一切努力都將徒勞無功嗎?表面照常復健的我,其實沒什麼信心:我抗拒再開刀,但恐怕還是避不掉。在某些時刻,我對談論自己身體的話題感到有些疲乏,可能是因為它已經佔滿我大部分的生活,實際上卻進展緩慢;雖然物理治療師們總是比我對自己還溫和有耐心。



跟老師說:「以前的我總是很想去追逐什麼,想把自己的下班生活填滿,但現在,我比較活在當下。」老師是一個專注的傾聽者,聽我講一些受傷後漫無邊際的話題,但也一如往常的寬容,提出一些睿智的建議和提問。

我還是辭職了,所以十一月開始,就是對社會沒有產值的、遊手好閒的、無業遊民嗎?我在此時此刻,對社會是沒有發揮任何作用、沒有任何貢獻的。倒也不是說,有工作就是值得讚賞,就是積極上進。我連「勞動」都沒有,也沒做什麼家事。看書、思考那些我從大學之後就再也沒思考過的事。但更多時候,真的就是無所事事。我從社會上徹底脫逃了,沒有任何身份可以定義我,定義我在人群之中的位置。

不過即使是這樣,取而代之的是,週一到週五的行程也跟上班一樣,早上固定時間到復健診所報到,做電療熱敷,然後物理治療師會來幫助我的踝關節保持活動度,教我練習怎麼站立。練習站立時,透過玻璃的倒影我有時候還是會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已經忘卻了什麼是自然的樣子。也許這就是老媽最擔心的那點:如果之後只能以醜陋的步態行走怎麼辦?

後來,丘燕也提到類似的話題,她說:她正在欣賞美,包含即使是醜,也能從其中讀出美的這件事。她說,當她看見一個優雅的泳者,她直覺在心裡感受到的是美。即使是初學者,以笨拙的姿勢邁進,她首先會試著停頓一下,盡量不去判斷美醜,再來才會去欣賞笨拙姿勢中的蘊含的美。

我發現讀哲學的人喜歡站在一段距離之外,看待、觀照、回顧自己的思緒,猶如鄧不利多低頭看儲思盆的情景;但「美與醜」這個話題對我逐漸變得如此超然。以功能來說,我就是不可能會恢復原狀。這一切看我怎麼詮釋自己是多好運或又多歹運,而同時有兩種思維存在在我的心中,我感激還擁有的這個身體,但同時也要學習著接受這樣的一個身體,接受它的創傷、疤痕、缺陷、後遺症,包含要接受它(以後可能)醜怪不自然的姿態。也許那就是真實,我無時無刻不意識到腰椎上的四根釘子,以及腳踝的皮瓣;一天一顆 utraphen 讓我保持冷靜,止痛藥是我的安眠藥。



在醫院裏頭,我參與了其他病患的人生,那時,活著就是最大的目的。也許我抓到重點了,有很多病人比我更嚴重,雖然痛苦無法相比;我們非常明白在各個診間檢查之間流轉等待的感受,以及病情變幻莫測的高低起伏,包含許多未開啟的病情進程支線。疼痛,恐懼,軟弱,在還沒有辨識各種情緒之間,開始抽離一切,選擇不要太快開始詮釋。

在高壓氧治療時期,我還坐著輪椅,手構不到置物櫃。那時一個阿姨總是會幫我拿起毛巾和氧氣罩。那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我卻無法忘記。後來聽她說,她得過口腔癌又復發,也清創過很多次了。雖然她對我而言是陌生人,但我卻可以感覺到她面對疾病的強韌和坦然自若。她是我整個住院期間遇過最勇敢的病人,她能夠想得到要幫助其他病人,包含和旁邊喃喃自語和面帶愁容的阿嬤聊天,給予安慰。她總是一個人從台北坐車來長庚,又坐回去,顯得有一點特別。

高壓氧艙的經驗就像是一場轟隆作響的漂流,閉上眼睛試圖把注意力發散,腦海中卻浮現二月時躺在丹大溫泉上,明亮的天空、流動的雲,整個背熱呼呼的一個下午。也許我終於意識到那瀰漫著的情緒是什麼:失落感,難以言喻。

失落感。失去了工作,也失去在台北的生活,失去了健康,失去了說走就走的豪爽與勇氣。但某種程度上,我仍然維持我的人格同一性嗎?這樣的經驗,重新塑造了某部分的人格,而且在身體上刻上深刻的烙印,影響了我知覺世界的方式。我用的是另一種方式來認知世界,只是跟常人略有不同。舉個例子好了:就像開車、搭公車或走路的人,他們體驗到的城市可能是截然不同的。我用拐杖,了解柏油路上的磕磕絆絆,也了解到這個世界對障礙者並不一定友善。


在醫院裏,穿著病人服坐著輪椅到處溜躂,我感覺比起生理性別,自己是被「中性」的對待。不得不說不用穿內衣實在如此舒服,也不用理會自己到底是什麼長相。

再次能夠面對鏡子時,重新打量起自己的模樣:我究竟是誰?

當我意識到我在用記憶來建構自我時,我發現記憶也是個很神奇的東西,過往的爬山旅程變得像是剪輯的片段,開始產生微妙的變化。我要怎麼跟沒爬山的人說爬山對我而言有多重要?寫作的當下,我同時意識到過去、現在、未來,而且在記憶裡頭隨心所欲穿梭。可能是我重視那些爬山的記憶,認為那就是我的一部分,以此作為敘述個人自傳的劇本。我深刻地想完成我自己,即使我一直懷疑自由意志是否存在。

如果不能爬山,如果這樣的欲望沒有辦法實現,無法再獲取那些經驗,我肯定會很悲傷。我還是有一些可能性,也許可以重新發展一項新的興趣,去體會它的與眾不同,但我就是不會再體驗到:

  • 跟朋友在營火前聊心事講垃圾話
  • 被雨淋得駡髒話
  • 置身在大自然裡覺得造化不可思議的神聖感

也許這有點執著了,對嗎?話題變得有些纏繞了。十年之前,在我還沒發現山的龐然與神秘,我只是一個單純透過書本來認知世界的人。徒步、跋涉、攀爬,用身體去感知自然,在大自然裡頭全然放鬆和敞開,對我而言,到現在仍然難以用其他事物取代。



托爾斯泰《伊凡.伊里奇之死》的伊凡.伊里奇到死之前才發現他的人生有一些不對勁。我被拋擲到這個世界上,也正感覺到我的人生拋離了常軌。上面的那些段落裡頭,都像理不清楚的毛線頭,一直拉也許都可以拉出很多我自己還回答不出來的課題。我同時樂觀但也同時感覺到悲觀,思緒如此矛盾,但也暫時沒有想去整合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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