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遊記》的傳釋
《老殘遊記》的傳釋,文人學者各取所需。就以沈從文和夏志清為例,沈從文擷取《老殘遊記》某回中的聽書現象為觀察角度,他身處時代轉變和腳踏物質文化事業之下,特別留意人物的服飾。而夏志清讀章回小說,深受西方思想影響,他認為《老殘遊記》是一部抒情小說,以及是「中國現代第一部政治小說」。而且作者劉鶚堅決否定理學思想、「吃人禮教」的傳統,在專制政治下,是一位真正為老百姓請命的人道主義者。夏志清從而不否認劉鶚有執迷於「三教合一」的想法,所以才沒有出現在周作人〈人的文學〉文章中。但劉鶚關心民間疾苦,同情不幸女子的遭遇,單憑人道主義的精神,已站在胡適、魯迅和周作人同一陣線上。這也是夏志清讀《老殘遊記》時,藉「人的文學」審視作品蘊含的類似杜甫「感情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情懷。
《老殘遊記》寫高陞店的掌櫃、剛弼的性格、翠環的悲史、逸雲的身世、王小玉的說書、大明湖的風景、桃花山的月夜、黃河的冰雪,這些都是深刻生動的好文字,獨出心裁,一掃陳腔濫調,非清末諸書所能及。我們透過沈從文和夏志清的賞析,啟發學界更多對《老殘遊記》的研究。
沈從文〈關於說書〉
沈從文在1947-1948年在北大任教時,僅存的一篇〈關於說書〉講課的教案。這篇教案的內容較為簡單,沈從文擷取《老殘遊記》中的第二回之「明湖居聽書」作為對象。教案前部分談說書發展,採取斷代史的方法,但也只談及唐宋。後部分涉及他旁敲側擊王小玉說書的內容,行文過於簡單,似乎感到山雨欲來。該教案現收入《沈從文全集》第27卷《談話及其他》集中。
〈關於說書〉分為五節,第一節介紹說書的風氣,主要圍繞在唐代廟會到宋代的戲院,分佛經和通俗故事二途發展,以通俗故事的無韻分支下的小說,培養了群眾喜愛的人民藝術家。第二節即轉入現代說書形式,藉由南北所用樂器雖不相同,但作為群眾娛樂教育節目,是提高人民文化和政治教育一個強有力的工具。同時以《老殘遊記》中的「王小玉說書」為成功表現的例子,帶出大鼓書綜合各方面長處的成功藝術。第三節簡單的兩句話,指出大鼓書以吸收眾長,推陳出新和有創造性,而奠定現代說書的社會地位。第四節在敘述方式上遵循『說給人聽』的法則,作者站在故事與讀者之間,扮演說故事的角色。主要是通過「明湖湖邊美人絕調」一節,展現故事敘事必備的元素。
〈關於說書〉是以作者敘述的方法,強調王小玉說書發展的過程,帶出黑白二妞在觀眾的地位,及黑白妞上場的現場反應和唱藝水平。沈從文是這樣寫的:
「寫當時書場情形。寫撫院預先定座,寫賣燒餅油條的有一二十個,都是為不吃飯的人有所準備,可見當時群眾對於王小玉印象之深,及二姐妹作用之大。」
「戲院情形。未上場以前情形。」
「引入正文,寫黑妞和伴奏的。如作畫,(一)畫出黑妞素樸家常。(二)形容長處。(三)群眾反映。一面讚揚,一面為白妞襯托。預先提出下面還有更好的。」
「(八)寫神情。(九)唱。(十)形容發展到高點後,陡然結束,餘音回味。」
「書生反映襯托。總結似的形容,三月不知肉味。」
第一段主要交代背景及戲院的定座規定,展示群眾對說書者的印象。第二段通過場景的設置,以配合角色的演出。他觀察到小說正文部份是用作畫的形式,描述黑妞的形象,以此為伏筆,帶出之後的白妞。之後描寫人物的神情與動作,有利突出白妞的唱功與技藝超凡。最後透過觀眾接受,點出主題。以孔子語帶雙關形容白妞歌喉出色,令人留下印象。
「明湖居聽書」人物與情景
沈從文在〈關於說書〉講課的教案裡,曾在《老殘遊記》中的〈王小玉說書〉之「明湖湖邊美人絕調」中,以「如作畫,畫出黑妞素樸家常。」來形容黑妞。小說原文一段:
「停了數分鐘時,簾子裡面出來一個姑娘,約有十六七歲,長長鴨蛋臉兒,梳了一個抓髻,戴了一副銀耳環,穿了一件藍布外褂兒,一條藍布褲子,都是黑布鑲滾的。雖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潔淨。」
這裡採納的角度是宋朝之後賞玩的人物畫法,即徒供人之怡心悅目。十六七歲姑娘的風韻,將她放在一個顏色的裝飾上,絕不弄姿,以樸素突出她的美。
小說《邊城》開首描繪的翠翠,一樣具有樸素美,是天地蘊釀着這富有山地美的感覺,少女細緻、真實和美麗自然的氣質:
「翠翠在風日裡長養着,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獸物。人又那麼乖,和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事,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隨時都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面前的人無心機後,就又從從容容來完成任務了。」
沈從文是寫景高手,筆下的人物常在湘西風景的風俗畫中渲染出個人的氣質,上述富有中國彩墨畫的意境,人物具有獸物自然的流動,把她安置在一個顏色美麗的背景上,使畫面產生一種生氣感,當然還少不了一些動人的聲音。可以想見人物之外,風景作為原始材料的自然形狀一定要轉型成藝術語言。轉型的方式,以及用文筆畫出的特殊線條和形式,都透露了作家一部份自己,透露了他正在創作時的情緒。
沈從文〈關於說書〉的教案,為什麼只取《老殘遊記》中第二回之「明湖居聽書」?這點他沒有明確作任何解釋。或者他純粹探討中國歷史上「說書」的現象,又或留意到〈王小玉說書〉中黑妞的衣飾裝扮,作為開展個人服飾史研究的一個跳板。
胡適大抵也留意到《老殘遊記》裡獨特的情景。他在〈《老殘遊記》序〉中的一段論述頗有見地:「老殘遊記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最大貢獻卻不在於作者的思想,而在於作者描寫風景人物的能力。……無論寫人寫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語爛調,總想鎔鑄新詞,作實地的描畫。在這一點上,這部書可算是前無古人了。」
值得一提的是,胡適在文章中同時引述蔡元培的話,指出小說有關「千佛山倒影」的敘述有商榷的地方。
《老殘遊記》一編第二回寫老殘遊大明湖,先從鵲華橋下船,遊過歷下亭,才至鐵公祠。到了鐵公祠前,先望見對面如數十里屏風的千佛山,又低頭觀賞澄淨如同鏡子的明湖,再平視南岸的街市,轉身才見「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對聯。仍舊上船,才見兩邊荷花將船夾住,水鳥被驚起,終於吃着蓮蓬又回到鵲華橋畔。
胡適認為「千佛山倒影」不可能映在明湖裡。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作者描寫是否誇張失實是另一回事,胡適明顯有理性感悟的成分,忽略了以景起興的藝術手法。其實,整段描寫沒有一個自然呈現的全景鏡頭,都是隨着老殘的腳步與眼睛,一步一景,既不提前也不落後,既不貪多也不減少,不單寫出了明湖景致,更寫出了老殘遊湖的情致。顯然,胡適的看法並不妨礙一般讀者鑒賞這段景物的描寫。
夏志清「《老殘遊記》新論」
夏志清以兩個步驟來閱讀《老殘遊記》,首先藉老殘行醫山東各地的所見、所聞、所為而展開的行旅。他既是「奔走江湖」、「替人治病餬口」的醫生,又是頗有「經濟學問」、不願為官的名士,既接觸下層民眾,了解民間疾苦,又周旋於上層人物之間,熟悉官場的黑暗;既有江湖義士的豪俠氣質,又有文士軟弱的本性;既滿懷壯志未遂怨恨和國事凋零的悲哀,卻又沒有革命的勇氣;對舊世界既感到絕望,卻又想挽救她於萬一。其次,由於主線議論中國,這是老殘內心的衝突,也是夏志清感受到的國家現況與未來思想的衝突。他坦言:
「論者特別賞慕劉鶚對官吏的嚴酷批評,以及若干章節中對景物和曲樂的精摹細繪,以見作者的開明政見和文學才華。可是,強調作者的留心貪官酷吏,反而容易令人忽視了他對整個中國命運的更大關懷。」
老殘的行程開始時,他為山東大戶黃瑞和(黃河的象徵)開了一帖藥方,治療他渾身潰爛出洞的怪病。在小說初集唯一完整的結尾,老殘又創造了起死回生的奇蹟。劉鶚藉此留給後世另一服寓言性的、虛幻的藥方:救治惡官造成的種種不公,需要起死回生般偉大的奇蹟。
至於《老殘遊記》中的黃河水災的凶險。它無疑是一場自然災害,但也因為老殘,而造就一場人為的災難。水災的情節佈置,不是作者劉鶚隨意策劃。它成為統領全書的一個象徵,成為自然秩序與社會政治秩序必將傾覆的先兆。
這裡可以欣賞夏志清的分析:「老殘識見不羣,獨來獨往,在山東可以有所作為,主要因為衙門中人知道宮十分尊敬他,又欲聘用他。如果沒有宮保撐腰,一個無官銜的走方郎中,是不能對剛弼面斥廷詢的。然而,可笑的是,雖然口碑皆謂宮保賢良,他誤信玉賢和剛弼,引以為左右輔佐。即使相信了玉賢的殘酷時,由於官僚氣習己成,乃不欲罷之,免使因他薦舉非人而致龍顏不悅。更不可恕的是他曾採納一書生之見治河,卒使黃河兩岸泛濫成災,殺害了幾十萬百姓。」
王德威甚至認為每一場水災皆可解讀為一個時空型(chronotope)──一個地形學的形象,用來表明歷史動力的明確形塑(configuration)。每一場水災裡,俠義之士挺身而出,充當百姓的代理人,為了公眾的正義以及世間的正義英勇奮戰。
而老殘雖明辨黃河水災的緣由,卻空富學識,無所作為之下身體力行著俠義風範。這就提供了「文俠」(李歐梵語)的解讀。所謂「文俠」,或可透過夏志清以下一段論述來領會:
「老殘的嗜好、興趣、關懷等等,一一從遊記中呈現出來。首章寫他治癒黃瑞和(暗喻黃河)的病;另有夢境,記那代表中國的帆船,船破入水,在洪波巨浪上翻闖,一片叛亂,好不危險。他對中國的關懷,在此表露無遺。然而,他同時是個酷愛山水和音樂的走方郎中,他隨身攜備古書數卷,既誦詩又賦詩;旅途上和客棧中,喜與平民百姓為伍。第二回記他旅次山東首府濟南時,先則遊當地的山水名勝,聽白妞的清唱絕響,一如旅人所為。後來聽到駭人的慘事,乃難免轉注於官場的罪惡和無辜百姓的苦難。可是,老殘的好奇心和興致無時或已。他心懷國事,然而,除了忿怒和憂思的時候外,這關注並沒有完全蓋過他多方面的興趣。」
夏志清在這裡認同老殘一片俠氣,滿腔熱血,「老殘藉懸壼濟世,盡他所能扶助殘弱的和受害的,儼若一不攜刀劍的俠士;他不效英雄之所當哭。然而,曾幾何時,每當痛心惡吏,感懷國事,他便熱淚盤盈眶。」
憂時感世的「文俠」
夏志清以為《老殘遊記》小說的技巧與書中主人翁的靈思冥想,是形成其抒情小說本質的條件之一。他從而指出小說有幾處段落,直抒胸臆,使眼前所見物色與腦中浮現詩句,渾然呼應,最後歸於仰觀天象的愀然感歎。這是任何憂時感世的中國騷人墨客,明月當頭之際,都會有此心懷。實則為「文俠」之義,平添一道文質彬彬的俠骨柔情。
「文俠」一詞若按李歐梵的說法,即是「文俠用頭腦與藥草,而不是憑藉刀劍,來洗雪社會的不公」。李歐梵以老殘為「文俠」的論述,提供了中國俠士「現代化過程」一條重要的線索。《老殘遊記》是一本抒情小說,無論就社會現象還是自我感覺,老殘都有窮愁不平之心,也都抒發為愁苦之音。夏志清已然在論述中,把談論吟詩作文的「忿怒」與「愁苦」,作為感受「家國之感情」的基調。正如老殘以一個顯見虛構的寓言開始一樣,深知世間有難以計數的不公而又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所以他只能體認到他本人或者其他人俠義行為的不足。
夏志清所說的「整個中國命運的更大關懷」,立足點乃來自「家國之感情」。主要是劉鶚為《老殘遊記》初集作序,同樣是通篇哭聲。先是強調「靈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而「其間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為衡」;繼而指出古今文學藝術佳作皆為哭泣之作:「《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後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厢》,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最後方才點出本書主旨:「吾人生今之時,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國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鴻都百煉生所以有《老殘遊記》之作也。」
而劉鶚自覺地將自己的創作置於屈原、莊子、司馬遷、杜甫、李煜等作家所組成的文學傳統中。而在這個文人文學傳統中,感傷意識十分突出。若從這個角度考察,梁啟超所說的「中國文學,大率最富於厭世思想」,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老殘身分非文非武,和他所欽慕的俠義之士大相逕庭。但他以筆代劍,匡正謬誤;以墨代血,迎戰於社會正義的沙場。夏志清認為「劉鶚身處的時代中,小說家矚目所見,盡是大批從翻譯而來的西方小說;時論所趨,又驅使他們心懷家國。」只不過老殘卻是一個解除武裝,探究國家的現在與未來的「文俠」,他透過筆墨捍衛個人與社會,是名副其實的俠客實體。
顯然,夏志清對《老殘遊記》獨特的情景和獨特的經驗情有所鍾,所以有「他脫掉傳統的小說家那件說故事的外衣,又把沿襲下來的說故事的所有元素,下隸於個人的識見之內,而為其所用。如果在行文上用的不是第三人稱,它儘會是中國第一本用第一人稱寫的抒情小說」的評價。
總括而言,夏志清大致肯定劉鶚在中國小說傳統中形式與技巧兩方面所作的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