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香港的兩天一夜 | 8/31-9/1 】
「你看看香港那群年輕人!」之前回馬來西亞時,無意間聽到其中兩位路人的對話,大意是馬來西亞政府不該把投票年齡降至 18 歲,因為「年輕人懂什麼?」而另外一位路人除了附和,還舉了「不懂事的香港年輕人上街示威」為例子。
這讓我想起 19 歲那一年嚷嚷要去參加集黑色 505 集會時,被罵了一頓,用的措辭差不多也是「不懂事」。既然如此,那更要去了解這一群香港年輕人是怎麼樣的不懂事。
我在 8/31 早上抵達香港,和學姐 Z 差不多在下午的時候到達中環站,當時站內已聚集身著黑衣服的年輕人。我排著隊準備上廁所,排在面前的是好幾位年輕妹妹,乍看之下應該只有 15 -16 歲,她們邊嬉鬧邊換上黑色衣服,接著戴起了口罩。原本爽朗的笑聲瞬間被口罩給遮掉了,我在她們離開時才發現其中一位女生的書包背後掛了一個牌子,寫的內容大意是:如果你今天被逮捕了,有哪些自保措施,例如你要大聲喊出你的名字和電話等。
我和學姐 Z 接著步上階梯,準備出站。這時候已下起雨,但依然聚集大批人潮,口號聲「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香港人,加油」接連不斷。雨勢漸大,示威人潮開始躲在走廊上避雨,一位坐在輪椅上的阿伯即來不及躲雨,也因為行動不便而來不及拿出書包裡的雨衣。當時,幾位黑衣示威者見狀,衝上前去一人打開一把大傘,為阿伯撐起一個避雨的空間。
待雨漸漸退去,人潮繼續遊行往前進。一路上,口號聲依然響亮,絕大部分的年輕面孔裡,亦有少數的中老年人,有些市民也站在街道旁大喊「香港加油」。感動的同時,心裡面也暗自擔心,尤其 telegram 裡不斷推播警察全副武裝、水炮車已經出動的消息。
學姐 Z 提醒我記得穿上記者的反光背心,這樣會比較安全。同時,我的書包裡也背著學姐借我的安全帽、面罩以及眼罩。
原本振奮人心的口號在示威者遊行到金鐘的警察總部後,開始轉變成「黑社會」、「屌你老X」等。警察與示威者開始互相叫罵,氣氛也變得越來越緊張。「每次到這裡,就一定會開催淚彈。」學姐 Z 的朋友 M 告訴我,他已有多次的前線經驗。「你看,警察已經舉起黑色的旗子了!」黑色旗子為警告將釋放催淚彈的意思。
小時候,我是看著港劇長大的。印象中最喜歡的警匪片裡頭,那種「啊sir,啊sir」的稱呼總讓我覺得香港警察很有魅力,也很厲害。但現在出現在我眼前的啊 sir 跟戲裡面演的不一樣,甚至有些令人害怕。
警察總部裡,全副武裝的警察拿著盾牌、舉著槍;總部外,與警察在橋上和橋下對峙的是一群只有普通安全帽、眼罩和面罩、拿著傘和紙皮盾牌的年輕人。若只論裝備,這一場仗該有多難打。在對峙一段時間後,警察開始舉起橘色的旗子,意味著「撤退,否則開槍。」果然,第一發催淚彈不久後便開出來了,接著第二發、第三發、第四發......
橋上和橋下,一把一把傘此時全部撐開。在催淚彈的煙霧漸漸散去後,原本撤退的橋下示威者們不放棄地繼續往前推進,但迎面而來的是更多的催淚彈。當時,有好幾位示威者衝上前去撿起催淚彈,裝進水瓶裡快速搖晃滅煙。而橋上的示威者則以小隊行動,舉起彈弓或是燃燒彈往警察總部裡射去。接著,警察的水炮車出動了,藍色的顏色水劑不久後也跟著多次噴射......一個個裝備精良的警察在不久便順利「清一半的場」,佔領了橋下和橋上。
在橋上,更能看得清全貌,尤其更能看得清楚何謂高牆,何謂雞蛋。或許是幸運地,當下下起了一場大雨,讓對峙的雙方稍微有了喘息的空間。
前一天發生的830大逮捕,加上警方在下午出動的水炮車和催淚彈,讓 8/31 這一天顯得既緊繃又漫長,似乎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讓這條繃緊的弦斷裂。
晚上,走在灣仔的路上,年輕的示威者們坐在路邊休息,吃著麥當勞,儲備體力;有些撐開了傘,躺在一旁小歇片刻。不遠的前方此時傳來一股歡呼聲,大家又再喊著下午振奮人心的口號「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一看,原來他們都站在「大公報」前。一些示威者們開始撿起路上的小石頭往招牌方向砸去,「哇,你丟準一點啊!」接著,好幾位壯丁在熱烈的歡呼聲中,抬著鷹架迎面而來。其中兩位爬上鷹架,在「大公報」的招牌上噴上「光復香港」四個字。
正高興之際,有示威者突然大喊「有狗啊,快下來!」。在這裡,「狗」指的是警察。原本歡樂的氣氛開始變得有些緊張。
「你說的狗從哪裡來,給我一個 specific 的方向啊!」
「快走啊!快下來!」
「要走一起走啊!」
「你們要走,我們才能走啊!」一片慌亂之中,我並不清楚是誰說了這句話。但我猜想很有可能是出自於其中一位勇武派的示威者,因為他們需要先留下來守著,讓其他的示威者先走。
確實,消息是準確的。過了不久,大批全副武裝的警察出現,開著水炮車不斷推進。警方和示威者又回到了下午的對峙狀況:催淚彈、撤退、設路障、推進、催淚彈、撤退、燃燒彈、推進......而我戴著的眼罩也根本阻擋不了接連發射的催淚彈煙霧,早已經霧成一片,只隱約看得見黑色的身影不斷從我面前跑過,還有周圍的救護車聲、叫囂聲、催淚彈噴射聲、喘息聲等。
不知過了多久,警察和示威者方才慢慢撤退,現場只留下剛剛對峙過的痕跡。繃緊的神經在那一刻終於舒緩下來,M 才有機會給我看了他剛拍到的一張照片 —— 一位警察蹲下為一名女示威者包紮傷口,「所以不全然所有警察都是黑警的。」他說。
確實,有些啊 sir 跟戲裡面的啊 sir 還是一樣的。
即便到了夜晚,8/31 這一天仍未過去,各個大小衝突事件在各個地方上演,手機上的 telegram 依然繼續推播各個現場的即時狀況。學姐 Z 提醒我隔天必須早點到機場,因為示威者很有可能會聚集到機場。
所以 9/1 當天,我在吃完早午餐後就出發去搭機場快捷了。買了票進站的那一瞬間,原以為如釋重負,但機場快捷即刻就宣布停開。我接著跟著站內人員的指示到達東涌站,想要搭乘客運巴士到機場,可那個時候客運巴士也停開了。等了好久,好不容易終於攔下一輛願意載客去機場的計程車。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被塞在長長的車龍裡,動彈不得。年輕的示威者們不斷從旁遊行經過,中年司機忍不住告訴我「這些年輕人很厲害的,他們在抵抗暴政!」,同時也笑自己說「我老了,沒有激情了!」當下,原本在客運和計程車上的旅客因為大塞車,紛紛提著行李下車,司機見狀也提議我們或許用走的會比較快。
於是,我抬著行李跟著示威者們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抵達機場了。走進機場的那一刻,我覺得我似乎把所有的體力都在這兩天用盡了,放鬆的瞬間感覺疲憊不已。可我所感受的、承受的遠遠不及這一些示威者們的萬分之一,尤其是這幾個月不斷走出來,不斷站在前線的每一位示威者們。
「你不覺得他們這樣會造成我們的不便嗎?」其中一位旅客問我。或許,我們更該問的是,是什麼原因讓他們必須這樣做呢?
這場硬仗已經打了三個月,走到這一刻,市民、示威者、年輕人也好,警察也罷,任誰都已經疲憊,會質疑,會憤恨,甚至絕望;緊繃撕裂的氛圍讓所有衝突都可能因為一個小小的導火線而爆發升級,對立的會愈加對立,暴力的也會愈加暴力。而在這麼一個巨大又可怕的暴政面前,我們到底該如何定義誰是黑警,誰是暴民?如果暴政沒有底線的話,我們又該怎麼去界定黑警和暴民的底線,是非對錯的標準又是什麼呢?
我已經順利地、安全地離開香港了,但那一些上街的年輕人呢,他們要怎麼離開?在這個年紀的暑假,本該是用來揮霍青春和假期的。你知道嗎,如果真的不懂事,他們的這個暑假不會這麼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