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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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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3.6|剑身长度约为一年

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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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过这样一句诗,「有些人穷尽一生 / 都在把许多个名字粘合」,然而我觉得央这个名字浸透了痛与血,充斥着我被判为非我的误读与曲解,因此咬牙切齿地要将这名从我身上割断。
第六天(7月6日)寫下一個讓你決定結束關係的瞬間。

在一个春节我删了几百个人。一开始尚心慈手软,揣度着对这个人的记忆,倘若没有太引起过我的不快,也不得不承认整体是个好人,就手下留情,但删到后来就仿佛是一场强拆、一场战争、一场屠杀:从此再不和你讲话我也不在乎,斩,在这台手机上没有聊天记录,斩,你的头像我不喜欢,斩,横砍竖劈、铁石心肠、杀人如麻,又回过头来反反复复审视列表,宁肯错杀无辜,不肯放过一个。

我决绝狠戾,咬着牙要刺杀过去的人生。

我这一生有过很多个名字,父亲给我起名叫某央,为这怪名没少遭笑话欺凌。妈妈说我小时候给自己取过另一个名字,只是现在已经忘记。中学时代在网络平台发文与在各个游戏里时我叫Slivers,其实是不小心拼错了silver,但查了以后发现slivers是将某物碎尸万段的意思,觉得太适合了。后来在寻求酷儿社群时我叫Mora,又被朋友们唤做莫来石,再后来进入外企工作,又用另一个英文名指代。我写过这样一句诗,「有些人穷尽一生 / 都在把许多个名字粘合」,然而我觉得央这个名字浸透了痛与血,充斥着我被判为非我的误读与曲解,因此咬牙切齿地要将这名从我身上割断。

连斩几百人后我开始做嗓音训练,这是一种面向跨性别女性的价格高昂的医疗服务,其原理是利用人的声带天生的延展性,改变你的发声习惯,让你稳定地在高音区发声,于是世上的其ta人可以将你的嗓音判读为一名女性。不仅价格高昂,训练也极为辛苦。这训练本质上就是要你从头学说话,首先发出F3升调的鼻腔哼鸣,再把这哼鸣张嘴变成口型,说出「猫咪」,再反复练习一句口诀「猫咪没有迷路」,然后练习你自己整理的生活中的常用句子,最后读电视剧剧本,读文章,再慢慢将这新嗓音应用到生活里。而另一项每天都要做的嗓音功能训练,则是要锻炼声带的强度,确保它能够承担每日都在高音区发声的重任,这训练需要在不同的音高发声,越长越好,直到窒息断气为止,在日复一日的窒息缺氧里,将原本只能连续发十秒的声音发到一分钟。那时我在上海被锁在家中,在失去时间尺度的如梭日月里反反复复地念,「猫咪没有迷路」,「你好,我叫莫来石」,反反复复窒息,反反复复咳嗽,向干痒刺痛的喉咙灌下许多许多水。

然而这训练也有代价,我曾是还挺会唱歌的孩子,常代表班级上台表演,但当我的嗓音基调就在高音区时,我就再不能歌唱了,曲调一上扬,我的嗓音就触碰到声带极限的天花板,像被困在室内的一只鸟,扑棱着起飞就随着一声碰撞的闷响落下。因此时常能与小美人鱼共情,为了成为人类社会的普通一员,便从喉咙里取出嗓音与歌声等价交换。

因此偶尔在和顺性别者说话的时候忍不住想,你是否感恩过自己天然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用自己的嗓音说话,你可知在这里与你对等聊天的我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我又去做喉结缩小术,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可怕的手术。打一针麻药,割开脖子与下巴衔接处的皮肤,再探进小刀与喷枪,一点一点切割下软骨,再用高温喷枪打磨平滑。麻药只止痛,所以依然能感到金属镊子夹住脖子皮的冰凉,手术刀沿着喉骨切割的触感,和高温喷枪的灼热。这手术也不能全麻,因为被术者的清醒意识是唯一能阻止喉咙吞咽动作的警铃,我手捏一只橡胶小黄鸭,被告知不管多么紧张也要竭尽全力忍住吞咽,实在忍不住可以捏响它,刀与喷枪就会从我喉咙里取出,在吞咽完毕后继续伸入。

最后做了性别肯定手术。先喝一种味道如浸泡了抹布溶化了铁锈的隔夜刷锅水一般的泻药,足一升有余,次日推入手术室。推出来后,阴道塞满纱布,不得翻身、不得动弹,要禁食一周。我在手术完的当夜止不住地头晕呕吐,因为对止痛药过敏,停了止痛药后术区的疼痛满满传来,起先是失血的腥麻,再后来疼痛编织成束,纵向贯穿整个身体,我像河床,载着一条血做的河,疼痛是河流的水涡与潮汐,绵长、经久不息、此消彼长。禁食一周没有想象中的难捱,但卧床两周不得翻身则让背后的肌肉最终变得如伤口一般疼痛。两周期满后要通模具,取出填充的纱布,要把塑胶的模具放入新生的阴道扩张。我常年患偏头痛,也自伤过无数次,也经历过骨折,本以为自己的疼痛耐受度很高,但第一次通模具的时候却成了我人生中第一次因疼痛而流泪的时候。我的身体将我的阴道视作是一个巨大伤口,所以将终其一生试图愈合,而我则不得不阻止它,不得不用异物刺入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早晚两次,每次一小时,再擦去血液,垫上卫生巾。这场与身体的缠斗和较量,也将永无止境,till death do us apart.

出院后就着手修改法律身份,拖着并不怎么能走路也不能坐下的身体,先去公证处,再去警察局,最后去各个银行、税务局、通讯公司,等等等等,从我的微信大屠杀开始到成为一名合法的女人,花费的时间前前后后差不多刚好一年。

耗费无数钱财、精力,流了许许多多血、许许多多泪,锤打出一把利剑,剑身长度约为一年,我斩断与旧时代的我的联系,也斩断我的旧时代里的联系。一般故事讲到这里,会配上煽情宏大的音乐,宣扬一种风雨过后见彩虹的苦难有意义论的价值观,「她终于成为自己」,无数个纪录片这样拍。但我的心情并不如此,我迅速又抽起术前因为害怕手术风险而戒了的烟,我只觉得我这一生狂奔的目的确实达到了,now I can die properly,社会新闻或警局通报说起我的死亡的时候,不会再在我的名字边上放一个男字。

从此我把这一年的剑佩在身边,只觉得这件事都能做到的话,我应该再没什么可怕的了。然而作为这样一名周身佩剑的人,我总忍不住想,如果有的选我也想像大多数人一样,做一个不用刺杀过去的人,做一个不用粘合多个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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