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24 疼痛
「聽老老的歌,看深深的電影,或很舊很舊的文字,以之與疼痛作對。」
三年半前,那一陣子腰莫名地疼痛,連彎腰都得深呼吸的痛。脊椎側彎、下交叉症候群,太多太多診斷,寫在骨頭裡。那一陣子開始把medium當雲端在用,便在上面寫下這幾句。與疼痛作對。
復健師輕輕折了折我的手腕,嘗試各種角度,要我出力對抗他的力道,不斷問我什麼樣的姿勢會痛、這種痛跟那種痛有沒有一樣,或問我一天當中有沒有什麼時候比較痛、痛的位置有沒有一樣。疼痛,像寄生於身上,時不時咬嚙你幾口,卻又像夜裡夢境中的闇影,匍匐著,當你指名道姓想描摹出它的模樣時,卻又發現難以名狀。
一開始困擾的是手腕沒有辦法出力,沒有辦法做瑜珈。第一次在前年的秋天,再來是去年夏天,反反覆覆,匍匐著。像當年腰痛時不能打籃球一樣,停掉了籃球、停掉了瑜珈。即便受的是醫療訓練,也曾經是個醫療化的叛徒,逃避著健檢、逃避著抽血、逃避醫生,在醫院診所不斷出走。
他說可能跟過度使用有關,但除此之外,還有個囊腫,某種類似水瘤之物,積在兩手腕的關節囊附近。腦海中卻想像著,像某種卡在喉間的衝動,或遺忘多年的道歉,甚或某種道謝表白。堵塞不通,自行上演著一齣齣虐心的情節。肉眼不可視,超音波底下,要剝開層層肌理,那些可愛的、可恨的,才一針見血。
他繼續說著,可以靠健保的徒手復健,也有自費的雷射或體外震波可以選,一次兩千,完整療程共六次,一萬二。體外震波,某種用物理的方式先破壞附近的組織、再促進它增生。像強迫瓜果的迅速熟成,像某種一夜長大,像七歲那年債務底下,全家的遁逃與倉皇。像震掉器官裡的結石一樣,隨著代謝而去,或像音樂祭的衝撞,撞掉一身唏噓與結締組織。
那結痂的過去呢?
其實三年前的腰痛還殘存著,當時總覺得自己像枚脆弱的枯葉,一碰就會碎,就像一動便會痛的下腰部,總覺得自己正一步步蒼老,然後要做枚蒼涼而淒美的枯葉。
後來,自己在醫院接到初診病人時,總會對那種對於自己究竟哪裡痛、痛多久、哪種疼痛都說不清楚的病人有些苦惱。是不咬東西就會自發性地疼痛,還是咬東西才會痛?是刺痛的感覺,還是鈍鈍的痛?是一天之中的何時比較痛?自己遊走當著病人後,才知道疼痛,是那麼遠,又那麼近。
他說,自費的療程有些是意外險可以給付的,要我跟保險公司確認一下。幾經猶豫後,還是撥了通電話回家,問問自己身上究竟掛了些什麼保險。但其實後來的我,看什麼病都偷偷來,幾乎不曾、也不想跟媽媽提及任何的身體狀況。一下出現,一下又消失,是因為不想讓媽媽查到我的健保紀錄,查到我固定出沒在哪些科別。一貫地過度擔心,一貫地吵架,一貫地又要我回成大抽個血,彷彿又回到那個頸椎一碰就會碎的時日。
疼痛,其實是那麼熟悉又陌生。像十歲那年難以形容的上背部痠痛,一個月的住院、一個月的MRI、一個月的斷層,也下不出診斷的疼痛。從島南到了島的北端,切下一片片組織,最後是一整年吃了又吐、吐了又吃的療程。總是從嘉義做慢慢的區間車到台南,抽三管暗紅的血液,再注入一管透明的藥劑。接續著的,便是不間斷的噁心,是一接近任何一間餐廳、一聞到混合著不同食物的味道便必須抱頭逃離的那種。
當時他說,第七節頸椎有個裂隙。一張張X光片,放大再放大,他要確保那個裂縫一點一滴癒合。疼痛沒了,但裂縫呢?彷彿沿著頸椎,一路下到脊椎,如今再到最肢端的手腕,我在疼痛裡輪迴,在罅隙裡與過去漸行漸遠。
一貫地吵架,結尾彼此的氣話,劇終。父母最大的成功,總是在把自己的孩子養育成自己也認不得的樣子。聽不一樣的歌,看不一樣的書,信仰不同的信仰,呼息在不同的世界。
沿著我們的不同,那個裂縫延伸著。而那些疼痛,總是那麼清晰,卻又無法指出痛點,它沿著童年,一路爬滿年少,直至今日。
一路延伸。
頸椎,脊椎,手腕。
裂縫,囊腫,蒼老。
要對身體敏銳,要對世事倔強。要倔強而敏銳,才能與疼痛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