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寫「七日書」|十二月七日:福利社的油膩炒飯
老實說,當我看見這個題目時,前幾天寫作各種小物品與我生命連結的熱情就瞬間消散了,說實在的我也不懂為什麼,但當我不斷反覆閱讀這個命題,然後想著「啊,博物館啊。」,就沒有然後了,我的思緒直接被斬斷,心裡沒有冒出任何想法,除了抱怨以外。
當然,我也知道對命題之人抱怨並沒有任何幫助,這位隱藏在文字背後的另一個人也稍嫌無辜,畢竟就只是「題目」嘛,也沒冒犯到任何人。但我的內心卻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讓我想起高中時的某位國文老師,每次他站上講台,宣布今天要寫作文時,發下簿本後,便轉頭在黑板上寫下「本日主題」,而通常這些主題都讓我噁心地想吐,對我個人而言,全都乏味得不行。我簡單舉幾個例子:
「人生中最感動的瞬間」
「勤能補拙」
「天生我材必有用」
諸如上述的題目類型,我想大家應該理解我的感受了,奇妙的是這個「如果你有一間博物館」的題目,理性來看其實並沒有什麼乏味的感受,但我卻莫名被召喚到十數年前的某個燥熱午後,後悔自己沒有在午休結束後跟同學借來洗面乳洗臉,任由臉上的油光沾著空白的作文本,一抬頭便都是油漬,以及在除卻空下四格後「天生我材必有用」後的一片空白。身邊的同學早已都振筆疾書,尤其是最得老師寵愛的如庭,已經拼命地寫進入忘我的境界,我稍微挺起上半身都可以看見他的文字已經爬滿右半邊的頁面,即將進攻左半邊的空白領土。
我討厭這些對我來說毫無道理、毫無連結、毫無互動的題目,當老師要求文分四段、起承轉合,強調引用古文與烈士先賢的名言錦句,這些要求都讓我反胃,噁心地可以嘔出中午吞下肚的,過於油膩的蛋炒飯。
福利社的蛋炒飯總是油膩,大夥兒挑選時總把便當盒向著某一側傾斜,觀察飯粒之間的空隙是否因為傾斜而湧現或黃色或透明的食用油,於是每天中午的蛋炒飯放置區旁總看起來十分滑稽,不分男女都在嘗試辨別優劣,像是在河底中舀起河沙,一邊搖晃手中的鐵盆,嘗試用水淘洗出沙金的礦工。
時間快結束了,老師移動到我的桌邊,用蓋著的紅筆筆蓋敲擊我的桌面,嘗試把我從遙遠的、想像中的美洲大陸中喚回,她用我十分討厭的語氣調侃著:「別趴著了,你怎麼一個字都沒寫,老師不是說過嗎?『文分四段』開始,如果不知道你可以引用誰的話,不如參考如庭的。來!你第一段引用誰的話?」
我沒有真的聽進去,只是坐起身、拿起筆,假裝我好像在聽完同學的示範後「聖靈充滿」,好像真的獲得上帝感招,被作文之神感動地無以復加,準備振筆疾書。老師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向前巡視去。
後來我把某個論說文體裁的題目硬是寫成小說,故事內容我早已忘記,不過我很確定的是:裡面沒有文分四段、沒有起承轉合,更沒有先賢烈士的屍體或在空氣中迴盪的,那些蕩氣回腸卻久久不散,濃重還有些油耗味的話語。
「恩,這些老句子讓我想起福利社的油膩炒飯。」
啊,總之,如果我有一間「博物館」的話,那我肯定不會有間博物館。
想像有個超有錢的富豪,有天在午餐跟晚餐間的時段,在人來人往的咖啡廳,紆尊降貴地來跟我說:「嘿!我有個地方,你可以自由運用,想展示些什麼都隨便你。」,然後我會從廉價陶瓷咖啡杯邊緣放下那一個有咖啡拿鐵味道的吻,對他說:「喔!好啊!謝謝!」。
我會把裡面全都清空,擺滿我喜歡的書本,越擺越多、越擺越多,在書架與書架之間放幾張椅子,然後在玻璃門外掛上「謝絕參觀」,並很接地氣地在騎樓邊擺上「出入口禁止停車」的黃色鐵製告示牌。
越擺越多、
越擺越多⋯⋯
越擺越多。
直到我死去。
也許,才會成為一間博物館吧。
博物館,有些死亡的味道,跟死去的烈士先賢同樣的味道。
油膩炒飯的味道。
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