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而不同
最近美国总统大选吸引了全世界的关注,我也再一次感受到中文社交媒体的分裂。有人为川普下台痛心疾首,称这场选举是美国民主的黑暗;有人为拜登当选欢呼,称美国的民主机制仍然可以有效纠错;有人嘲讽美国每四年就要撕开社会的裂痕;有人夸赞中国抗疫成功彰显了体制优势等等,不一而足。
看到雪花般涌入的信息,有点恍惚。很多作者看起来都相当自信,仿佛自己的结论都是真理,信就对了。
也许是因为自己阅历、知识和理解力还不够,我常常对于重要的严肃的深层次的观念之争,感到十分的不确定。
比如人可以拥有多大程度的自由?当疫情期间,人们认为政府应该维持其一贯风格,不过多干涉社会事务时,为了抗议(对他们来说)过于严厉的社交限制,去游行可不可以?
比如人应该多大程度的接受既定的秩序、权威和习俗?当黑人群体面对结构性的压迫,和平请示的方式始终不能带来改善,绝望带来巨大的无力感时,可不可以暴力抵抗?
当一群人的行为和思想,超出了自己固有观念的界限,或者超出了社会定义的秩序和体面,我们是否就能用一些简单的标签来概括一群人,白左,粉红,废青,川粉…特别是当这群人可能要用万,十万,百万单位来计数时,我们是否必须对我们的信念提出疑问,是否必须要克服我们对他人的蔑视?
在电影《芝加哥七君子》里,有一场很有爆发力的戏,让我印象深刻,反复看了好几遍。小雀斑扮演的建制派海登表达了他对嬉皮士们的不满,他讨厌他们不修边幅、“垮掉”的行为举止,讨厌他们吸毒、滥交、激进的公众形象和进步政治联系在一起。因为这对于赢得选举极为不利。输掉大选,也就意味着一切诉求都不可能在体制内自上而下的实现。
和他对白的嬉皮士霍夫曼反对权威和既定体制,他并不在意谁最终获得选举,他在意的是平等、正义、贫困、性别等等他关心的议题有没有被看见、被传播、被激辩,并最终进入人们观念的深处。他更多寻求的是自下而上的思想与文化的改变。
在这场戏中,两人因推动社会变革的理念不同,差点打起来。但通过这场激烈的对话,他们加深了对对方的理解,最终达成了共识。不管穿着是绅士还是嬉皮,立场是激进还是保守,方式是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这二人都是坚定不移的美国爱国者,想要维护的都是宪法的精神和人的尊严。
多角度的思考会不会把我们带入虚无?这场戏也是一次回应。
每一位严肃的思考者在面对重大的问题时都做出了选择,因为对“智性的诚实”(Max Weber)的有力坚持,他们在做选择时,得以最大程度的保持清醒和明智,哪怕他/她展现出来的是一种出格甚至是疯狂。选择一方不意味着对另一方置之不理。相反,为了理解,修正和深入,我们应该时时刻刻准备重新考虑不同的观点。
如今我们所生活的数字化世界,人的隔阂或许已经成为一种常态。
纪录片《监视资本主义:智能陷阱》展示了一个惊人的数据。根据皮尤中心的研究,从2000年开始,原本大多数美国人的中立政治立场开始逐渐两极化,社会隔阂逐年加剧,已经到达20年来最高点。
很遗憾,这里我只能引用美国的数据和社会事件来反观自身。我们的社会隔阂不见得就比美国小,只是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们没有数据,没有电影,没有异见也是爱国的社会共识,自然也不会激发有价值的广泛讨论。
清晰绝对的政治立场,是现今社会的主流。但对于思考来说,已经站在了危险的边缘。
正因为人类遭遇孤独、疏远、愤恨,人们才比以往更需要政治,需要思考。
思考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自由宣言,意味着对专制和极权的反抗。因为“任何试图压制我的问题的组织或权威,任何将我变成一个整体中的一个机械部件的组织或权威,都侵犯了我的本质。”(Glenn Tinder)
思考从来不意味着得出明确和必然的答案,它只是打开了理解的道路。在不确定性中,存在着共同体的种子。
为了探讨最根本的现实,我们必须容忍各种分裂的见解和混杂的情感。我们必须做好心理准备,我们想要寻求的终极价值判断,不可能被一劳永逸的解决。
回到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些问题。其实它们经常在我的大脑后台运转,每观察到冲突一次,困惑就更深一层。我没有答案。
但我想引用Glenn Tinder《政治思考》中的一段话作为文章的结尾。
“我们的行动能力和研究能力所需要的智慧,并不在于知道确定无疑的事情…而在于一种不知道,在于一种不确定性,表达出独立的自我和对他人的坦诚。在涉及什么是真的与正确的这个问题上,我们都渴望绝对的自信。我们感到,当我们缺乏自信的时候,我们的个性和关系都受到伤害。但是会如此受到危害的个性和关系必然是假的。它们必定依赖于一种确定的虚幻,而不是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