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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ilDem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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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批評|混雜性的權力 —— 在後現代的廢墟上重建身份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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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之眼:本質主義與二元結構之霸權暴力


當你生活在一個由漢族男性中心主義所支撐的文化場域之中,所有一切的文化與歷史本身已經被這種本質主義的濾鏡所篩選。漢語/中文所帶有的本質上的漢族中心主義和中國中心主義的殖民情慾早已昭然若揭。這個由漢人男性為主體的中華帝國帶著其特有的帝國之眼和帝國霸權將文化與歷史的多元性,混雜性,流動性,和不純粹性偷梁換柱,約化為一種看似自主的,本質的,連續的中華性。


當然,這個中華性本身卻是一個空洞的能指,一個意義不明的符號,一個可以被任意填充的無意義的概念。因此,保守的漢族男性中心主義者往往會將其佔為己有,美其名曰「傳統文化」。殊不知,這裡面所填充的全部都是那些漢人同化異族的「神話」和壓迫女性與邊緣群體的悲慘命運。


與巴特勒在《性別麻煩》當中解構異性戀文化霸權機制相同,我們同樣可以譴責這個漢人男性中心主義的中華性所具有的本質主義特徵其實也是一個循環論證。這套話語的建構本身不外乎總是已經戴著一套本質主義的濾鏡來觀看文化與歷史,那麼其得出的結論,也不外乎將其自然化與本質化。


「歷史意淫癖」就是這套話語下常見的一個症狀,這個症狀通常表現為對歷史的狂熱追求,以及”喜歡當爹的慾望“。換言之,以「xxx的祖先是中國的」這種語言結構為基礎的思維模式似乎都可以被看作為歷史意淫癖。今年在YouTube上發生的「泡菜之爭」也同樣是這種意淫癖的表現。殊不知,中國這個概念也不過是一個短暫的現代民族國家的想像性建構,中國這個概念的產生與確立總是已經處於在於他者相遇和接觸之中。也就是說,這個看似本質的中國,就其起源而言也是一個「在世界之中」的結果。不論是歷史教科書當中所認為的鴉片戰爭,或是五四運動,還是梁啟超的「發明中華民族」,這些都是與西方/現代文明接觸之後的反應(reaction)。


而如今,漢人男性中心主義逐漸被包裝為民族主義,這個民族主義看似具有天然的合法性,但是只要細敲其紋理則會發現,這與殖民主義在本質上並無不同。德希達在《他者的單語主義》中論證到“所有文化都有殖民的性質”。這意味著,任何對於純粹性的要求背後都是暴力機構的支撐。普通話的文化霸權背後也不外乎這樣的暴力性質。文明/野蠻,中心/邊緣,可理解性/不可理解性這些二元結構通通都被放置於這個普通話的文化霸權之中。我們不斷的聽到對於他人口音的嘲笑,對於發音不標準的鄙夷,以及對於語言純潔性的普遍迷思。


然而,弔詭的是,漢人卻並非一個無所不能的主體,漢人男性是一個陽萎的主體。如果他嚮往權力,那麼他就會是一個總是已經被閹割過的男性(太監)。或者,如果他還希望勃起,那麼他需要一些輔助的物品,比如1.藥品(偉哥)2.異族 3.他者。從性別種族理論的角度來看這一點是異常有趣的,我可以舉出兩個文本證明。其一是在丁玲的《沙菲女士的日記》裡,沙菲女士的慾望的喚醒是被一個南洋華僑。其二是金庸《笑傲江湖》裡的中原男性的情慾需要被來自南疆的異族少女所勾起。詳盡的文本分析可以參考史書美《反離散》中的第五章<性別與種族座標上的華俠文化:香港>。性別與種族的邏輯關係也許可以看作“主奴辯證法”的最佳例證。主人是被閹割的,他只能消費而無法生產。



逆寫帝國:後殖民語言與文化的書寫策略


殖民地的人都是失語的,那是因為我們本就沒有自己的語言。在台馬華作家黃錦樹曾有一篇著名的論文<華文/中文:「失語的南方」與語言再造>收錄在《馬華文學與中國性》當中,他論證到,在中國文學當中,為什麼南方會有失語現象?除了我們所有人都知道的一個基本前提,那就是普通話是一種北方語言,而跟多數南方語言的發音系統是具有明顯差異,因此難以理解,且南方語言被貶低為方言之外。黃錦樹借用王安憶對於南洋文藝的評價點出了這其中的根本問題。


首先,中國現當代文學多書寫鄉村而非城市,北方比南方的現代化程度較慢,因此使用北方口語進行的書面寫作可以恰當的反應在地情況,而南方的景觀則缺乏恰當的語言再現。其次,對於南方人來說,由於中文本就不是母語而是一種習得語言,在方言與官方語言之間的差異遠遠大於北方,因此南方的書寫更偏向技術化,更加書面化而非口語化,更強調語法結構的正確性而非語言的流暢性。最後,北方書寫更多具有再現性質,而南方書寫可以走元語言的路線,也就是後設語言,對於語言本身進行操作。總結下來為這四點:1.口語化/技術化 2.技術性/文化性 3.對象性/後設性 4.對話中的語法。因此,「失語的南方」是結構性的和文化性的。


實際上,從黃錦樹「失語的南方」這個概念繼續推進,即可走到德勒茲與瓜塔利的「少數文學」和德希達的「他者的單語主義」。前者強調少數和邊緣群體在主導文化的霸權機制下,缺少了自己的語言,因而只能使用多數的語言來進行寫作;後者則強調我們無法擁有自己的語言,而這個單語主義也是被他者強加而來的。如果加上一個性別維度,我們可以看到伊利葛瑞的「陰性書寫」。那麼在後殖民的語境下,我們究竟應該如何發聲?


華語語系/華夷風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書寫的策略和發聲的可能。混雜性的書寫策略是所有人在後殖民情境下不得不面對同時也不得不使用的一種有力的抵抗工具。code switch(符碼轉換)在大都會和留學生群體當中是一種常見的現象,這種現象的產生摧毀了單語主義純潔性的文化迷思,也讓那些漢人中心主義者痛心疾首。只要在小宇宙podcast的留言下稍做觀察,你就能夠發現許多鄉民一天到晚都在抱怨中英夾雜的語言現象。殊不知,現代漢語中的許多詞語都是從日語當中borrow過來的,而現代漢語的語法也是十分歐化的。我不明白如何在一個總是已經混雜的語言中尋找純潔性?


港式奶茶的文化史總是被我拿來為霍米巴巴的理論做註解,因為這個文化符號非常符合巴巴的混雜性(hybridity)和模擬(mimicry)的概念。港式奶茶是受到英國殖民者喜歡喝紅茶的影響,而紅茶則是由綠茶發酵而成。殖民地香港的勞動階級認為喝紅茶是上流社會的文化資本,因此他們也開始對此進行挪用(appropriation)。由於直接購買英國紅茶價格昂貴,因此他們選擇了一些本地的物美價廉的茶葉來做混雜,從而通過對於殖民者文化的模擬,形成了一種在地的文化身份認同。無獨有偶,港式茶餐廳也是這樣的文化產物。


在也斯的《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當中我們看到了一位在殖民地廢墟上重構身份認同的主角,他開篇便以一個不知名的雜交果子隱喻了香港人的普遍心態,更以自己有三個生日點題了這種認同混亂的歷史基礎。然而,這些似乎都不重要,後殖民大都會的香港生活永遠處於在地與世界之間,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相聚於蘭桂坊的酒吧之中,大家都帶來了各自喜歡的食物,有中東蘸醬、西班牙頭盤、義大利麵、葡式鴨飯、日本壽司、夫妻肺片、糯米釀豬腸。這便是大都會生活的常態。而作為民族主義者的食神老薛卻最終失去了愛情與事業的遠大前程。


馬來西亞歌手黃明志自導自演的電影《辣死你媽2.0》同樣也在回應類似的問題,一方是本質主義中國,另一方是多元文化的馬來西亞。來自馬來西亞的華人廚師黃大俠來到中國學習純正的中餐但卻永遠也只能屈居第二,比不上代表中國本土性卻不擇手段希望移民的中國廚師。在馬來西亞開的正宗中餐廳也無人問津,但他由於對中國性(chineseness)的偏執看不上馬來西亞食物辣死你媽。最終,黃大俠開始思考自身身份認同的問題,受到辣死你媽的指點迷津,開啟了一場奧德賽的回鄉之旅,分別拜訪了馬華娘惹,印度人,和馬來西亞人學習他們的飲食與文化。最終做出了屬於自己的食物。


當然,跨國想像並非總是能夠生成新的身分,也有許多人繼續飄零在無根性的無以為家之中。賈樟柯導演的《山河故人》則是對整個現代化、都市化、全球化的徹底反思,其中的各色人物的結局無不成為了全球化的棄子,不論是那位名叫dollar的跨國青年,失去母親和母語的隱喻也普遍的存在於跨國華人的家庭之中。因為貪污而潛逃至澳洲的父親則在明亮的別墅之中過著荒誕無趣的生活。結尾的長鏡頭是山河依舊而故人卻早已離散,這暗示了那已經回不去的故鄉。賈樟柯利用全球化的跨國主義完美的解構掉了故鄉,而並沒有為此給出任何答案,就如同他其他影片一樣,只是忠實再現了他眼中的歷史進程。


不斷模糊華/夷的邊界,處於多重中心的邊緣地帶進行發聲和文化實踐,這就是華語語系所提供的理論視角和實踐武器。對於本質主義和本真性的迷思進行解構之後,後殖民混雜性的實踐就建立在這支離破碎的後現代土壤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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