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世衛：親不親中以外的視角

近來的漢語輿論，似乎如涉及中國大陸的事，就只能有反共反華和親共媚共兩種可能。世衛處理今次疫情，也無法避免捲入這種視角之中。近日特朗普（川普）屢屢向世衛開火，指世衛以中國為中心云云。同時世衛又與台灣官民開展了一場口水戰。

台灣官民的不滿，實不難理解。長期將他們被排斥在世衛框架外，確實是不妥不義。中共因素顯然是主因。老實說，這情況也不是世衛官員、職員可以處理。但早前一位世衛官員接受香港電台記者訪問時被問台灣卻談中國，實在是相當難看。

然而，到底將今次的疫情歸咎於世衛「親中」或者忽視台灣又是否合理呢？例如台方聲言在去年12月31日就向世衛通報武漢發現的新型病毒有人傳人的情況，但被世衛忽視。世衛否認後，今天台灣的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指揮官陳時中公開了當日台方予世衛的電郵。電郵內容確沒有提及人傳人，但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的聲明如是說：

由於當時疫情資訊不明，各項傳聞紛紛，為使各方能有高度警覺，尤其相關疫情爆發 時序已接近有大量人流移動之中國春節。為求慎重，我方在電郵中特別提及「非典型肺炎」、尤其「病患已進行隔離治療」，公衛專業人員即能由此研判該等病例有「人傳人」的可能。但我國尚未有病例，無法直接明示該疾病已人傳人。

到底得悉武漢起碼有七宗「非典型肺炎」，而病患被隔離治療，是否就等同了收到了人傳人相關的警告呢？我不是公衛專業人員，無法回答。我想討論的是，世衛是否因為「親中」而犯了嚴重錯誤。

世衛第一次對外提到武漢疫情應是在1月4日。當日世衛在twitter發帖指佈武漢出現了肺炎，並提到疫情的由來正在調查中。

1月5日，世衛在官網發佈了較詳細的訊息。該文的重點包括：一、世衛中國辦公室是在12月31日收到有關武漢疫情的通報（該文沒有說清楚是由誰通報，但世衛官方網站的時間線有提及中國在當日有報告。而事實上，當日武漢衛建委已發表了肺炎疫情的相關通報。而世衛亦在1月1日成立了應對疫情的支援組，並要求中國當局提供更多資料。）；二、中國在1月3日告知世衛病人數目為44 人，全部病人都被隔離；三、根據中方調查團隊提供的初步資料，沒有明顯人傳人的相關證據，亦沒有醫療人員染病的報告。

近日特朗普則提到1月14日，世衛仍說沒有人傳人。沒錯，當天世衛在Twitter發的帖提到：「中國當局進行的初步調查沒有找到人傳人的明顯證據。」但同日，在世衛任職的美國籍流行病學專家Dr. Maria Van Kerkhove曾對媒體說有限度人傳人的情況已經發生。

而近日英國《衛報》則曾發表報道，指其實世衛在1月10日和11日已透過文件提出人傳人可能性的警告，以反擊特朗普對世衛的批評。偏左的《衛報》當然不爽特朗普。我雖然是《衛報》忠實讀者，但也嘗試找回報道內提的文件。1月10日的那份文件應是這一份。內文提到，現時病毒傳播途徑未明，但醫護人員應假設病毒可透過呼吸道傳播。1月11日的文件則大概是這一份（這份文件沒有日期，所以我不肯定）。內文提到監察病毒的目的之一是要追蹤任何擴大或持續人傳人的證據。

眾所週知，一直到1月20日，鍾南山接受央視訪問之後，中國官民才認定這次的病毒是會人傳人的。世衛團隊亦在1月20日抵達武漢，逗留至21日。22日，世衛的聲明就提到，根據流行病學調查和採用了新的檢測技術後所提供資料，人傳人正在武漢發生。23日，武漢就封城了。

回顧以上的事件，想說甚麼呢？首先，我當然無法判斷世衛有多重視台方12月31日發出的電郵內容。台方以電郵內容提到「非典型肺炎」和「病患已進行隔離治療」，來證實該電郵是有關人傳人可能性的警告。但其實世衛在同日也很可能透過其他管道對武漢的情況略知一二。就算世衛沒有看台方的電郵，最晚在1月5日，世衛也肯定已知道武漢的肺炎病人都已被隔離。台方將自己得到的訊息通報世衛，當然是做了對的事。台灣理所當然有權利參加世衛。但如果有人認為世衛忽視這封電郵是疫情大爆發的原因，我無法認同。

但我更想論的，是世衛本身。

疫情在武漢爆發。在現行的國際體系下，世衛要應對疫情，必須要疫情爆發的當地政府配合。而既然理應在第一線的中國當局在1月20日以前都不確認有廣泛的人傳人，沒有一手資料的世衛實在難有資格判斷廣泛人傳人已發生。

武漢當地發哨人和吹哨人的遭遇，淡化疫情以至是隱瞞疫情的行為當無疑問。但對要依賴中國配合並提供資訊的世衛來說，它在當時又可以怎樣呢？沒有證據就宣布有人傳人嗎？這不可能吧。當然世衛不是沒有可批評的地方。例如1月14日在twitter說沒有明顯人傳人的證據，在今天疫情如此恐怖的情況下，難免惹來淡化疫情的指控。

但如果我們也注意世衛在1月10日的文件呼籲各地醫護人員要假設病毒可人傳人來行事，則似乎世衛也沒有忽視人傳人的風險。叫醫護人員提高警覺，卻在面向公眾的twitter上說沒有明顯人傳人的證據，這分別如何解釋呢？

討好中國是一個可能。我也無法排除這個可能性。但我也會建議大家閱讀《衛報》這篇報道。內文提到，2009年H1N1一役後，世衛曾被指責反應過大。而後來世衛在面對伊波拉/艾博拉爆發時又被斥為反應太慢。換言之，世衛的角色其實非常尷尬。它不能低估疫情的風險；但又要避免製造「不必要」的公眾恐慌。而且世衛要有作為，就一定要疫情爆發國的政府配合。輿論可以批判世衛對中國太軟弱，沒有一早公開批評中國以逼迫中國做得更好。但如果認定了中國政府是「吃軟不吃硬」的話，靠禮節性的美言來吸引中國配合，也可能是一個更好的方法。

我沒有足夠的材料和知識下一個判斷。但一個可能是判斷/策略不同的問題，是否一定要以親中與否的視角演繹？

中國在國際影響力當然比前大得多。有一些北京認為是「紅線」的議題，可以激起北京在國際事務上有很強烈的反應。但中國真的有能力完全操縱這些國際組織嗎？

更重要的是，當白宮要將世界的焦點轉移到世衛「以中國為中心」這爭議中，世衛的核心問題根本就未觸碰過。有公信力、有足夠權力和有充分資源的全球公共衛生組織，是需要存在的。現在的世衛顯然不是這樣的組織。無論它是親美還是親中，都不會改變這個事實。要令到世界各地團結合作對抗下一次的危機，世衛以至整個全球治理架構是需要超大的改革。但當下這種純粹變成親北京與否的爭論，不會為人類引向更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