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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洋三十年,回鄉探母

henry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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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0年的某一天,我依約在廈門華僑大廈見到了余先生,他是我們在印度尼西亞萬隆的家斜對門鄰居,剛從萬隆過來,打算回閩西永定縣的家鄉省親探母。他還是和四年前我回國時一樣,那麼俊朗與溫和。他見到我,顯得很高興,溫暖肥軟的雙手緊握著我的手,忽然嘆息了一聲,說沒想到我回國升學卻變成到他家鄉附近耕田。那時我和許多歸僑學生一起,到永定縣農村插隊當農民,地點離余先生的家鄉不遠。

      我收到父親的來信告知,於是我到廈門華僑大廈見他,將陪他回家鄉去。

      在華僑大廈的房間裡,我看見他帶了兩個大行李箱和一個綠色的大帆布袋。當時國內物質比較缺乏,回國探親的人,總想多帶一些東西幫助國內的親戚,余先生也是這樣,就連屬於糧食的“方便面”也帶了兩大紙皮箱。

      在閑聊中,余先生告訴我,大約二十歲時因家裡種的糧不夠吃,他便跟同村的人一起出洋,投靠在爪哇島萬隆市的堂叔。那堂叔在市區開了一間中藥鋪,正好缺人手,他便在那裡幫手。看來他是個勤快的人,很得堂叔的歡心,兩年後堂叔作主幫他娶了鄰居一個僑生的女兒。可惜那時日本南侵,占領了南洋,大家的生活變得困難,他們的女兒又出世,他說那段日子最辛苦。

     好在不久日本就投降了,幾年之後,局勢漸漸平穩,堂叔資助他在另一區開一間小藥鋪,貨源由堂叔供應,他終於既成家又立業了。

      幾年間他的藥鋪已甚具規模,他想叫他哥哥的孩子出洋幫手,但那時出國的通行證已不容易辦了,只好作罷。他本人一直想回去看望母親,也因種種原因一再拖延。直到他離開家鄉三十年了,母親也近七十歲了,他決心為母親慶祝七十歲生日,才促成這次回國探母。

 當年國內的交通還很不便利,我和他用最方便的方法,就是在中旅社包一輛小汽車,直趨永定縣的湖坑公社,那裡是當時汽車所能駛到而又最近他的家鄉的地方。我們到達時,他家鄉的人已等候多時,於是他們挑著行李,擁簇著他向東南走了約近一個小時的鄉間石塊小徑,便到他的老家YD村。余先生的老家是在一個長方形的福建客家土樓裡,土樓有十多戶人居住,土樓中央是天井,四周貼著牆都是木造房間,樓下是廚房、二樓有的做倉庫,有的做房間,三樓都是睡房。廚房也是會客聊天的地方。余先生被領到廚房,見到了他的媽媽,他抓住媽媽的雙手,兩人對望流淚。見此情形,我也忍不住想哭,趕緊走開。在廚房外面卻意外地碰到一個熟人,是湖坑糧站的老余,前些時候我去買國家給我們新下鄉當農民的知識青年的補助糧時,認識的糧站職工,原來他竟是余先生的堂弟,和他閒聊了一會,便一起回到廚房裡去。

 這時余先生和他的媽媽已坐下談話,余先生把我介紹給他的媽媽和在場的人,叫我稱呼他的媽媽為叔婆。叔婆抓住我的手,用我意料之外的宏亮聲音對我說:“你在番片(南洋)沒耕過田,做什麼回來耕田呀,你吃得消嗎?”說完不住地搖頭,我深切地感覺到她對我的關心和同情。

      我坐下來和他們一起談天,這才看清楚余叔婆,她身材削瘦,個子也不高,從臉上明顯的皺紋,覺得她很老了, 但她的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聲音特別宏亮,讓人見了自然生起幾份敬意。她很健談,在談話中他說他的兒子,也就是余先生,在三年困難時期,寄了很多豬油、白糖和僑匯回來,不但救了他們一家人的命,也幫了不少親戚渡過難關……

      談話之間,陸續來了不少遠親近鄰,為了不影響余先生見客,我到隔鄰他的堂弟糧站老余的廚房和他閒聊。當天晚上我在他們家留宿,第二天早飯後就告別大家,回我的生產隊去。臨走時,余叔婆叫她的一個兒媳拿出三包余先生帶回的方便面,和兩只熟鴨蛋給我,我推辭不掉,只能收了並感謝他們。從YD村到我那裡,先要走回湖坑,再沿東北方向的石塊小徑走一個多鐘頭,總共要走兩個多鐘頭的山路。

      回到我住的土樓,同在一起的知青對我帶回來的方便面感到很新奇,我們回國時,印度尼西亞還沒有方便面,大家都是頭一次見到,對湯包能沖泡出有蔥花的甜美面湯嘖嘖稱奇,把它們煮了,放上余叔婆給的鴨蛋,美美地把它們分來吃了,過後還常提起它的美味呢。

      約莫半個月後的一天,余先生和他的一個侄兒,忽然來到我們的生產隊,真難為他一個養尊處優的城市人要走這麼遠的山路。他說他來看看我住的地方,回去可以告訴我父母親,並和我在土樓外的山邊用他帶來的照相機拍了照。又吩咐我過兩天再到他家裡,他要請全村人吃飯,當作給母親做生日。我依時赴約,經過湖坑時,碰巧遇見糧站的老余,他請了假正要回YD村參加生日宴,於是我們結伴而走,路上他抱怨說,名譽就很好聽,說是阿哥從南洋回來,實際上他只給我一百塊錢,什麼都沒有。我心想,我賺工分要兩百多天才有一百元,一百塊錢也不少了呀。但看他憤憤不平的樣子,便安慰他,我說余先生要給媽媽做生日,請這麼多村人吃飯,也許他怕不夠錢,所以先給一點,以後應該還有的吧。

      到了YD村,已經好熱鬧了,土樓門前的空地和曬谷場上擺了許多桌凳,我向余先生和余叔婆道喜之後,就先到糧站老余的廚房和他對酌了一會沉缸酒,不久就有人叫我們入席了。生日宴主要是梅菜乾炆豬肉、黑豆煮鴨肉、炒禾米粄(類似上海炒年糕)和米飯,對平日難得嘗到肉味和油味的村民和我來說,已經覺得是大大地解饞了。

      吃了生日飯回到家裡,糧站老余的抱怨總在我的腦海裡回旋,我想一個人一百元,一個村的人都沾親帶故的,余先生要派多少紅包錢呀?還有隨身帶的那麼多東西,旅費等等開支,回鄉探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余先生在家鄉住了三個多月就回印尼去了。臨走那天我在湖坑和他告別,同他握手時,他左手在我的衣袋裡塞了一包東西,我意識到是塞給我錢,我連忙說不要。他右手還握住我的手,左手按在我的肩膀上,說:“你比以前瘦多了,臉色又青,真擔心你的身體跨了!多買些豬肉來補養吧。這一點錢,我回萬隆時會向你爸爸要回來的,不要推辭了。”說完轉身坐上那已久等了的汽車,走了。

      望著在飛揚的塵土中漸漸遠去的汽車背影,想起余先生剛才關心我的話,這是離家回國之後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關心我的說話,不覺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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