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的失业
“我下周又要开始找工作了。”群里弹出小王的消息。我看到消息,不由得看向我女朋友,迎上了她一样震惊的眼神。
小王比我们小一岁多,现在在一家初创公司当学徒工:每周在学校上两天课,后三天去公司上班,打工收入抵完学费每个月还能挣出来最低工资。一个多月前她找到这份工,开心得不行,像中了大奖一样连着吃了好几顿火锅,熏得自己闻见红油味就不舒服才罢休。眼看下周试用期就要结束,结果老板却告诉她公司要倒闭,因为唯一的客户没有了。鉴于她是公司几个员工里唯一还在试用期的,所以成了第一个被辞退的员工。我们为她打抱不平,在网上搜了法条告诉她老板这么干不合法,她工作已经一个月以上,哪怕还在试用期,要解除合同也得提前两周,哪有下周就让她走人的道理。
“算了吧。我们老板他自己两个月后也要找个地方上班了。”微信里小王的文字透着无奈,过一会她又补了一句,“我今天去,感觉老板看着一天老了好几岁。”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过了半个小时,女朋友问我晚上要吃什么,我摇了摇头说不太想吃东西了。她便也不说话,转身过去,在手机上从群聊切到了私信试图安慰小王。我们都很清楚这种沉默的含义,那是一种人面对无可反抗之物时的垂眼敛气。
失业就像生活在我们头上的暴君,即便模糊地谈起他的名字也足以让我们色变。彼时疫情终于结束,我女朋友离开了自觉有些待不下去的英国,正式搬到巴黎跟我住在一起,结束了我们异地恋的生活;而我也从外省的学校毕业,结束了一段非常愉快的实习,意气风发,觉得凭着工程师文凭和自己的能力,两三个月就能找到工作,然后和女友一起过上精致的中产小日子。但现实给了我当头一棒。长达半年多的时间,我投出的简历杳无音信,任凭我如何调整文书,到处寻找工作岗位,努力在电话面试里表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石沉大海了一般。我回国的同学们都已经在大厂就职了几个月,留在法国的同学也在巴黎找到了工作,只有我一个人什么也没有。期待慢慢化为失望和愤怒,兜兜转转无可发泄,便留为对自己无能的恨意。我恨每个上班的人,街上每个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的人,恨每个接打电话的人,恨所有的笑,恨火车的声音。我甚至会恨一只老鼠。巴黎这么大,连老鼠都吃得脑满肠肥,我却连自食其力的机会都没有。
小王和她男朋友是那时我们住的学生公寓的邻居,巧合下跟我们认识了。小王和我女友关系很好,我们两屋经常互相串门,还一起吃过年夜饭。大半年之后,一个大我几岁的在法国学校认识的华人朋友见我实在混得惨,于心不忍,便把我内推进了他的单位,一家小公司。我和女友因此搬到了巴黎西头,而小王他俩搬到了东南头,串一次门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即便如此,大家还是保持着每一两周互相串门约饭的频率。大概大城市里漂泊外乡人都很难交到长期的朋友吧,所以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熟人就努力保持着联系。
“要不我们出门买点吃的。”我出神半天,女友把我唤了回来。我点点头,换好衣服鞋子,两人默然下楼走进超市。女友想买点卫生巾,我们沿着货架找起了打折商品。我瞥到一边苹果的价格标,感叹这两年通货膨胀,连苹果的价格都高了这么多。女友眼睛没离开卫生巾货架,只回了我一句:”我倒是真没注意。这种好像便宜点,就拿两包这个吧。“
我女友,据她自己讲,在英国的时候本是从不发愁柴米油盐的,去超市买菜买日用品向来不看价格,用的东西都是品质上乘的那档。她是以语言学校的签证来的法国,一年多的法语学习结束后,本想申请博士做性别研究,但洋洋洒洒几千字的研究计划在各路导师那里没有掀起一点波澜。后来了解了一圈,发现一个外人跻身文科学术圈的难度堪比混官场,收入又堪比上街要饭,便彻底死了这条心,决心先学门技术混口饭吃。就这样又报了一个网页设计的培训班,辛辛苦苦几个月,也做出了个有模有样的项目,去投工作的时候却纷纷被hr告知不会考虑没有相关工作经验的求职者。就这么四处碰壁,到现在也有半年。终于,连她也开始学着消费降级,花销能抠就抠。我试图摆出霸道总裁的态度,跟她宣布好东西该买就买,但想想自己的工资也开始心虚,只好清清嗓子暗暗把腰杆挺直了一点,免得被自己看扁。
于是我们只好把话题转回小王的事上。我女友讲小王的这个老板虽然做的事不太对,但做人起码比中国老板要地道。巴黎的中国人里流传一句话,说给中资企业打工不如去BelleVille站街。这个老板只是缺钱,但中国老板普遍缺德。她念得目露凶光,大概是又想起了去年去某个(巴黎的)著名中文书店应聘的经历:那个老板面试时候侃侃而谈,等到要签合同的时候突然不满意律师(女友找的)给出具的合同文书,并且拒绝在合同上写明工资数目,这份工作因此告吹。事后女友气得大哭一晚,而律师则猜测这个老板可能是想白嫖试用期给他打工而不给工资。我被气到在认真思考怎么去他店里找茬生事甚至放火,但最后想到这些损失保险多半管赔,我还得蹲号子,得不偿失,于是冷静下来。吃了哑巴亏,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抱着女友,不断抚拍着她的背,重复着一句自己也没有十足的信心的安慰:会好的,会有更好的机会的。我不晓得她相信这句话多少,但我们都暂且在对未来的一点期待里舔舐着一丝宽慰。
我们便商量起能为朋友做点什么。女友讲小王父母家庭条件不比我们,断了工资可能真的生活费会出问题。我问女友,要是我出钱请他们吃顿饭安慰他们怎么样。女友摇头说不妥,太伤人家自尊,而且名不正言不顺,搞得好像庆祝人家丢工作一样。于是我也终于反应过来这提议多缺心眼,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做点什么就这么讲几句干话,总让我有点心里堵得慌。语言总是虚伪而廉价的,但似乎是我们现在最能负担得起的东西。唉声叹气了一会,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只有超市的自助柜台恪尽职守地对每个商品地二维码都滴地确认一声。
关山难越,萍水相逢,我们不过是群平庸但又努力寻求容身之地的他乡之客。勤勤恳恳,老实本分地小心讨生活,却也难以避免厄运的降临。
到家坐下之后,女友又捧起了手机跟小王商量一番,最后决定去一个家常面馆吃一顿。我问她这个当口小王这么吃会不会有点破费。女友想了想,说面馆吃碗面,怎么也不算高消费。厄运的事人管不着,人能管的无非吃喝拉撒睡——就这还得看身体赏不赏脸呐。我想想也是这个理。不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日子总还是得过下去,再苦再累,怎么也得吃饱肚子才有劲哭。哭完睡一觉,明天继续好着歹着过日子。法国老话说得好:c'est la vie. 生活不就这么个玩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