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竇,對不起!
老竇(香港人慣叫父親做「老竇」)是世上最疼我的人,我是孻女,別家通常是嚴父慈母,我有慈父嚴母。對我的兄姊,他是嚴父。
小時候家境不佳,老竇仍捨得買糖給我吃,長大後多蛀牙,老媽子總歸咎老竇溺愛。
我工作夜歸,常在凌晨十二時後回家,乘的士到居所樓下,他在露台吸煙,看見我下車,就把烟伸出窗揮動。我抬頭看,戶戶關了燈的大厦,唯獨一丁火光躍動,就知道是老竇,向他揮手,快步走入大厦——這是我和老竇之間的獨有密碼。我入家門時,老媽子通常已在打鼻鼾。
那時老竇已退休,我叫他到居所樓下接我,但他推搪,謂不知站多久的士才到,又說坐升降機不過數分鐘,若數分鐘後我都未開門,他就會出去找我。老竇一輩子都被老媽子嘟噥太老實,被人欺負,但他不是沒有狡黠的時候。
初出茅廬,我很愛我的工作和所屬機構,假期也不願放,同時機構的上班時間是由下午到深夜,老媽子嘀咕多時,希望我找份工時正常的工作,不用擔心我夜歸的安全問題。
老竇患上肺癌,我晴天霹靂。醫院探病時間是下午四時和晚上八時,正是我工作最繁忙的時段,我不敢向上司問許可,工作中途出去醫院探病。他留醫期間,我一次也沒去。
老竇患癌數年,多是老媽子陪他覆診,痊癒是奢望,我們只求延緩。歐洲旅行時認識了一個男孩子,漸漸到達親䁥的階段,他常飛來香港看我。他的家人開始好奇,什麼樣的女孩令兒子長途跋涉去亞洲?他們不住透過兒子要求我去歐洲見面。我本來決意不會離港,經不起他多番要求,以為老竇病情穩定,老媽子沒意見,暗忖去歐洲不逾兩周,風險應不大。起初玩得蠻愉快,旅程後段獲家人通知,老竇病況轉差,我連忙改機票提早回港。等待起飛時,眼淚泪泪流下,很快不再壓抑情緒,嚎啕大哭,空姐數次過來問候,我無法說得清。
老竇在病榻向姐姐問及我,姐姐答我返工,他放下心。返工,對老竇那一輩人是大事,有工返,代表不用擔心生計,我返工,也是負責任的態度。他等不及我回去,我抵港前一天,他永遠離開了我。
老竇最疼我,我竟然從沒去醫院探望最寵我的老竇!我覺得自己很虛偽!我內疚、羞愧,內心如遭萬蟻咬,只有一個人的時間才敢放聲痛哭。
老竇去世二十二年。這次參加徵文,無非想二十二年的壓抑有個出口,一邊寫,眼眶已濕,鼻子酸掉。
我最想回到二十二年前,一步不離香港,與上司商議工作安排,務求多在醫院陪伴老竇。
老竇,那個您見過的人,已和我結婚,是您和老媽子以外最疼我的人,您在天上可放心。
#最想回到過去那一個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