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會安:燈籠王國與海上絲路
會安的身世跟鹿港很像,兩者都是靠天吃飯的商港。會安在15世紀時是廣南國的重要港口,在15到18世紀時中國與日本趁著季風轉換期在秋盆河(Thu Bon river)一帶交易,因此留下了會館與日本橋(又稱來遠橋)等古蹟,而後隨著西方人的到來一躍成為海上絲路的重要中繼站。[1]
不過只有會館無法造就會安今日的人潮光景,其中還包括波蘭裔的建築師Kazimierz Kwiatkowski的慧眼視珠。他在越戰結束後來到這裡,當時的會安百廢待興,但他看中了這裡保留的中世紀風情,於是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大力舉薦,使得會安以一整座城的身份登上了世界遺產組織。越南政府為了紀念他的「賞識」,還在當地離日本橋不遠處建了一個人像紀念碑。
抵達會安的第一天我們並沒有多少時間去街上參觀,只能匆匆的看了一個小小的瓊州會館。這兒的會館幾乎都在陳富街(Tran Phu Street)上,也因為我們去的時間很晚,管理員也就不收門票。
瓊州指的是海南,海南商人的勢力雖不比福、廣商人,卻仍有一定的向心力。不過整座會館並非因商貿因素興建,倒比較多紀念的目的。瓊州會館是紀念108位咸豐年間被越南官府殺害的海南商人,後世人稱他們為昭應公,因此蓋了昭應公廟來奉祀他們,而後又變成了瓊州會館,說穿了就是陰廟X國軍英雄館X同鄉會的概念。
儘管這樣的傳說我有些半信半疑,畢竟史料稀少,況且落難先民的故事太多,很有可能是後世人為了找一個興建會館的合理性而掰出來的故事,然而看到一旁展示的模型船時,仍很感佩早期先民的精神,他們敢這樣乘著一艘木筏,就這樣遠渡重洋到未知的地方,傳統中國總給別人「安土重遷」的感覺,缺乏冒險犯難的精神,但實際情況是如此嗎?
在會館前面泡茶、下棋的老人像極了傳統中國村落嘮瞌的大爺,異地會館就有如當代同鄉會,與北越出現較多的家祠不一樣,這兒匯聚的是不同姓氏的人。然而縱使華人掌握了經濟權的情況下,越南在地強勢的是越人,當地還能保留那麼多的會館其實值得思考。看似合情合理的「重振鄉聲」匾額,放到外地來看可就大有問題。華人的「有錢」一方面也造就了本地人的「沒錢」,但有哪個政權會心甘情願地讓外族「有錢」?
正當我納悶的時候,J又把我叫到另一處有趣的地方,正是不遠處的「明鄉萃先堂」。明鄉萃先堂相傳是明朝滅亡後,一些不願臣服於清朝的人乘著小船來到此處後為了慎終追遠所興建的祠堂。[2] 明清鼎革之際,越南政府對這些人展開雙臂歡迎的同時,卻也是處處提防。
這種態度就有點像印度政府願意接納達賴喇嘛並扶持達蘭薩拉一樣,對外是扶植一個被本國驅逐的落難政權,對內則是以各種名目加以限制擔心其勢力過大。華人本身也有十足的自我意識,即便因為落地時間長於是在此落地深根,但仍不忘以「源遠流長」紀念自己的來處。也因為「華人」在這些東南亞的國度中始終是個外來者,在政局曖昧不明的情況下,更需懂得保護自己。
其實從明鄉萃先堂的神像就可看得出來。這兒供奉的神像與華閭的十分類似,但卻更加「越化」(我相信藝術史一定有更好的詮釋字彙,但我實在想不到),就時間脈絡上來看,17世紀的風格應該更加成熟、更趨於現今「中國化」神像的樣態,可是這兒卻往另個本地化的方向,反倒刻意凸顯自己與本地已然融合的風格。
這不禁讓我想到早上廚藝課的老師。她的樣貌像極了華人,但當我們問她祖先來自哪裡時,她矢口否認自己也有華人的血統,如今看來或許這是一種自我認同與自我保護搓揉的回答。
然而,在19世紀帆船貿易沒落之後,這條街上的會館、祠堂又是由誰管理、如何經營。而會館裡面滿滿的、濃厚的懷舊遺物,又如何在一次次的排華暴動中保留下來?歷史就是這樣,一切不合理的背後,都會有合理的原因,反正一切肯定不單純。
不過會安可以說是最會用燈籠來吸引觀光客的地方,在這裡特別能體會到「華燈初上」的感覺,街道兩旁的咖啡廳、攤販無不用燈籠來妝點自己。難怪來到這裡之前,友人就告訴我「準備抹殺所有記憶卡吧」。
為了體驗先民的乘船經驗,我們也到了秋盆河搭一搭小船體驗一番。不過在在這種觀光地方,商家總是會漫天喊價,打個比方,越南隨處可見的紙雕,我們在河內看到價格是20萬VTD,而在這邊居然要價70萬,那些漂亮的燈籠更是貴得離譜,幸好J也不是省事的,一聽完價格就假裝馬上走人,於是最後從原本一艘船200,000VTD變成100,000 VTD。
坐在那一葉搖搖晃晃的扁舟上面,看著兩旁岸上的行人與商家,的確很有思古之幽,整趟行程約莫30分鐘,我們的相機到是一刻也不得閒。
會安的早上、晚上、在路上、在船上,都有各自精彩的光景,於是我們在第二天的下午繼續探訪。其實來會安還蠻建議買聯票,一張票可以看五個景點,我們買了兩張,共可以看十個。不過昨天有些景點已經「免票」參觀,所以這次看完全部的會館還綽綽有餘。曾在北京、天津工作過的小販為了增加我們購票的慾望,還對我們高歌幾句「我們不一樣」。
現存的會館僅有五個,中華、福建、廣肇、潮州、瓊州,就地名來看應該中華是最大的,福廣瓊三者次之,而潮州最末,然實情卻不然。
若要說規模最大者,非福建會館莫屬。它的前身是金山寺,相傳建於1690年。後院的金山寺在先,而後才又擴建前頭的牌坊,因此前後並非垂直一條線。走進福建會館可以看到許多光緒年間的匾額,裡頭還有萬里長城的造景,J還眼尖的看到胡錦濤送的盤子。不過福建會館供奉的是媽祖,這讓我很好奇越南人是不是也拜「天上聖母」。
廣肇會館則與福建會館隔了一大段距離,有點福廣兩省互別苗頭的概念。相較福建會館,廣肇會館的人數更多,動線規劃的也最為整齊。走進裡頭就可推測這兒的始祖應該是廣州人,因為後面擺了座廣州五羊城的雕像,不過倒是沒看到肇慶的吉祥物。那天廣肇會館也擠進很多觀光客,還聽到陸客說「這也沒什麼,咱們那邊一大堆。」也是,對中國人來說,這的確是隨處可見。
出了廣肇會館後,J眼尖地發現了中華會館。這個會館竟然不用收門票,格局也較福廣兩館小,可能是福廣之外的其他省籍所建的(後來發現原先是廣東人蓋的)。一旁觀光團的大陸導遊跟團員分享,胡錦濤曾經來過此處。不過中華會館可是有華文教學中心(禮義華文中心),相傳是有些抗戰義士的後代所創辦的,不知他們的師資都從哪裡來,而且哪些抗戰義士留在此地?這些年「抗戰」也被對岸政權大量運用,成為聯繫東南亞華僑的共同記憶,畢竟二次大戰裡,日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陷東南亞各國,而這些國家也對此深惡痛絕。但從當地華人如此避諱說自己的族系來看,這個禮義華文中心恐怕也是後發之物吧。
另一個與當地歷史有點隔隔不入的還有潮州會館,他位處於邊緣地區,拜訪的旅客也比較少,因此也比較多當地老人在此喝茶下棋。除了兩側有祭拜亡靈的忠義堂之外,還有一個主殿。主殿的主神我已經不記得,但印象最深刻的是旁邊奉祀的伏波將軍。
伏波將軍是何許人,東漢馬援是也。馬援因「平定」了越南的二徵夫人「起義」,穩定交趾邊界,因此被光武帝封為伏波將軍。二徵夫人是越南人的民族英雄,是帶頭抗議中國「暴政」的領袖,河內現今還有二徵夫人廟。奇就奇在,倘若在廣東、廣西與越南交壤之處祭拜馬援,倒也情有可原,但在越南的領地祭拜殺了民族英雄的人,這是何等奇怪,這背後恐怕還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因素存在。
霎那之間我突然能夠明白為什麼許多中國人即使具有龐大的經濟資源到了國外會被當地政府敵視。都到了別人的境內,還在緬懷祖國的一切,這樣哪個統治者有寬容大度可以接受?
此時也有三三兩兩的香客走了進來,拿著香焚燒祭天,儘管語言不通,但祭祀的儀式並無二制,只是越南的香與台灣不太一樣,聞起來到有些刺鼻。
夕陽西下,會安的一日才剛開始。每到晚上七點日本橋旁邊就會有當地觀光局辦的音樂劇,雖然設備有點即興,但也讓我們看了好一會兒,儘管有聽沒有懂。
晚上的日本橋更是好看,若要走過日本橋需要花掉一張門票,不過後來我跟J發現從另一端走進來就不用付門票,大概是內控出了問題吧。在古城區的西邊是熱鬧的夜市,許多小販聚集於此販賣各式用品,猜想300年前的會安應該也是這種光景吧。
[2] 關於明鄉萃先堂的歷史,學界和網路上已經有許多詳實的研究(1、2),我就不在這邊班門弄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