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虐的父亲
燕山笔记 2
她似乎一直都处于愤怒状态中:这种愤怒并不像小孩子发脾气那样,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愤怒。唯一的问题在于,她实际上并没有具体的愤怒对象。——《心是孤独的猎手》
我一直很愤怒,很长时期里,我不知道我的愤怒从何而来,对象是谁,但这种愤怒左右着我的人生选择,让我最终成为今天的我,也许好也许坏,我必须独自承担全部的后果。
经过多年的探索、回忆、挣扎,我终于找到了我愤怒的根源,并花数年时间鼓足勇气去面对:它们源于贯穿整个童年时期养育者对我的严重虐待,这种虐待让不安和恐惧深植我心,永不可能复原。至今我面对冲突或暴怒的他人时,仍有手脚发麻心跳停止的恐惧感。
我甚至不愿意对别人说起我遭受的虐待,我觉得非常羞耻,但那明明不是我的错。
我三岁半时弟弟出生,照顾他的部分责任落在了我身上。
母亲经常说:“弟弟出生前,你父亲很爱你的,经常把你顶在肩上玩耍。”以我不错的记忆力,我没有丝毫印象,我对这件事的信服程度很低,现在更是明白,这只不过是是个骗局而已。母亲突然有一天发现可以把我推出去,代替她挨打,她自然松了一口气吧?她还要我爱这个施暴者,要我为这个家委屈求全忍气吞声,还要我相信她都是为了这个家好,真是好笑得很 。
就算他曾经爱我,现在为什么不爱我了呢?当时幼小的我哪里会想得明白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哪里会明白大人的施暴只是为了发泄自己生活的不如意和对自己无能的暴怒,和小孩子本身,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当时的我,总以为都是自己的错,在虐待中小心翼翼求生,乞求养育者多有一丝怜悯之心,手下留情,让我活下去,活着长大。
父母去劳作时,照顾弟弟就是我的全责。但那天下午他躺在摇床里一直哭,哭个不停。他哭也是我的错,如果不能及时让他停止哭泣,我很可能会受到毒打。我才四岁,我很烦躁但更恐惧,我不知道如何去哄一个痛哭的婴儿,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不舒服还是饿了,我只是猛摇摇床,但用力过猛,摇床翻倒了,弟弟被倒扣在摇床里了,我尝试了几次,但以我的体力,我根本没办法扶起翻倒的木制摇床,弟弟的哭声愈发凄厉凶狠,我只能奔出门去求救,父母回家把摇床翻正,母亲带走弟弟去喂奶哄他。我被留在原地面对暴怒的父亲,理所当然,我得到了一顿毒打。我的手臂上小腿上是红肿的鞭痕,肿得老高,母亲递给我一只药,示意我自己擦,没有拥抱没有安慰,我哭着擦药,擦完药还需要继续去照顾弟弟。我记得那是两间屋子交界处,我站着窗边,身边是弟弟可爱的摇床。夕阳还没被西山挡住,阳光斜斜的洒进来,洒在我的黄色连衣裙上,洒在我刚刚被毒打过的皮肤上,我不记得那疼痛,我只记得我一直哭着,我举起手,看看我手臂上的伤,我又侧过身去,看看我小腿后面的伤。那阳光,黄黄的,很美很让我心碎。
我曾哭着对母亲哀求,她总是温柔的拒绝我,让我继续忍受虐待。
小时候爱在床上玩耍,睡前总要玩一会,为此不知道挨了多少骂多少打。某天晚上洗完澡,撒完尿,爬上床跳了一下,正准备躺下。父亲直接冲进房间:“让你不要玩不要玩,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一把把赤身裸体的我拎了起来,拎出房间扔出家门去,然后把大门在我面前重重关上了。我在黑暗和寒冷里拍着门哭叫哀求,但没有人理会我。我一直哭着哀求着,直到我疲惫得几乎昏睡过去,母亲才把我放进门来,顺便抱怨一句:“你好好听话呀。”
父母带着弟弟出门,我独自看家。家里散养的鸡不可以去邻居的菜地里,我去赶鸡时,遇到小伙伴,和她聊了几句,她便走了。我赶完鸡,就回家呆着了。下午父母回家,父亲回家即暴怒:“你的小伙伴说你跑去屋后玩了。”根本不听任何解释,抄起手指粗的竹棍,朝我腿上全力挥来,我只能坐着承受了几棍,从小我就知道,如果我逃跑,我就会被他的暴怒淹没,他可能会打死我。所幸他打完几棍之后怒气平息,扔下竹棍离开了。我向母亲解释,我真的没有出去玩,只是去赶鸡而已。母亲笑了笑没说话。
小学三年级时,我开始被教着做饭,最开始好害怕擦火柴,生怕火柴烧到手指,这时往往会被母亲叱骂:“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怎么办?你怕什么?”说不得手指上还挨过几筷子。自从我学会做饭开始,家里的早饭都归我做了,我也只会做最简单的,把四季豆炒一下,然后倒水煮熟。我很喜欢四季豆的豆子,偶尔偷吃几颗,也是要挨骂的。饭做好了,也不可以先吃,得先去喊在劳作的父母回家吃饭,等他们回家一起吃。每次喊完之后,他们都会迟迟不回,让我在家看着越来越高的太阳担心会迟到的上学而焦急。如果母亲上班去了,那父亲更能拖。于是我每天上学迟到,即使代课老师是我小姨,即使她完全知道是什么情况,我还是每天都要被罚站,羞耻的站在教室后面,和其他调皮捣蛋的孩子一起承受着同学们的哄笑。
下雪天,弟弟站在石磨上要我背他,我一个踉跄,没背稳他,他摔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那天可能父亲心情太好,出门来看,还笑着调侃了弟弟两句,我逃过一劫,没有挨打,竟然心里生出一点感激庆幸之情。
朋友同学都知道父亲的暴虐,邻居们还会调侃:“看看那家的铁匠,和肖家铁匠(我幼年小伙伴的爸爸)并称啊”。没有人会来救我,没有人阻止他,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朋友同学还会用此来对付我恐吓我。我和同学站在一棵商陆旁,我一直去捏商陆的果子,染得手指红红紫紫的,同学不开心了,就说:“你爸爸马上来了,他会来打你。”父亲很快就出现在路的一边,我吓得立刻离开了商陆,朝远处走去。谁知道父亲也和我走了同一条路,我只能硬着头皮返程,路过他身边时,勉强喊了他一声,他只冷冷看了我一眼,擦肩而过。我边往回走边庆幸,背上全是冷汗。
春节前要打年粑、炸酥肉、蒸珍珠圆子,洗出春节必须吃的猪头、猪蹄髈,有时候还需要多洗几块猪臀肉备用,因为事多,需要几家人同心协力完成。父母带着弟弟去舅舅家一起忙活,我时常被独自留在家里看家,因为父亲说怕春节前有小偷来偷家。即使一个人在家又无聊又孤独又寒冷又有点害怕,但我一直觉得那是我难得的轻松时光。我把门窗紧闭,饿了在火塘里烧个土豆、红薯,吃点剩饭剩菜,一个人在堂屋或者火塘跑来跑去玩耍。躺在凳子上看着窗外的天空,山里冬天的天空常常是灰色的,我就看着它从亮灰变成浅灰,再变成深灰。天色渐暗,那张冷漠暴虐的脸带着残酷的冬季寒风出现在窗口,我小跑着去打开门,我的轻松快乐结束了。
中学时,父母不和,父亲远走他乡,从此对家庭不闻不问,我瞬间大松一口气,恨不得他一去不复还,客死异乡。即使母亲觉得家里没他不行,即使我需要承担部分活计,我要照顾母亲的情绪,但也比不过父亲在的时候活计繁重。为了他的私房钱,小学的我被剥夺了大部分的课余时间,被当做半个劳动力在用着。我需要在烈日下采茶、摘烟芽、除草、捡土豆、翻蕃薯藤,在雨夜扶被风吹倒的玉米,在深夜的灯下划烟、穿烟叶。就这样还要常常被骂:“一群吃干饭的,全靠我养着。”母亲总说都是为了我们的家,但这些钱最后被存在了三叔母的名下,直到他们离婚,我被母亲唆使着从他手里骗了两万块,再也没见过其他的钱。
大学时候母亲终于下定决心离婚,她要我做她的刀做她的前锋,去为她扫除离婚追求真爱的障碍,她教我说:“你去给你爸爸打电话,你告诉他,即使离婚了我也还是你的女儿啊!”我原话转告了父亲,父亲相信了这个鬼话,他们离婚了。我被留在了父亲的户口本上,我再次被留给了父亲,单独去面对他。
即使他越来越老了,我还是那么恐惧他。但母亲不让我在她家过年,她和她的新先生说:“你这个不孝女,你要孝顺呀,你得回你的家呀,你得去陪你父亲呀。”那年雪灾,我离开母亲家时,天阴沉沉的,路面一片泥泞,在冰冷得像我的心的大铁门前,她又拉着我的手说:“你要注意安全啊。有的父亲很可怕,我怕他对你做出什么事来呀。”我整个人发着抖回了父亲的家,我每天带着一把刀,我不知道用这把刀杀死我自己好还是杀死父亲好。从这天起,我内心建立的虚假的安全感崩塌了,我的防线崩塌了,我开始遇到一点小事就极度焦虑、极度恐慌,我开始一夜一夜地在恐惧中入睡又惊醒。
以后数年回家,每年春节我都被迫去面对父亲的家庭和母亲的新家族。直到有一天,经历一系列狗屎事后,我听到某个人随口说他最想去边疆,我想这是离家最远的距离哦,很酷哦,我随随便便辞了职买了票,就此定居边疆。
来边疆半年后,有一天手机上突然出现了父亲的电话号码,我心跳几乎停止,手开始发抖,我看着电话屏幕亮起,听着电话铃声一遍遍响,谢天谢地终于他挂断了,屏幕暗下去,我屏住呼吸,等了很久,他没有再打来,我长呼一口气,手脚冰凉的僵坐在那里,很久很久回不了神。
过后一年回家时,我执意要去改名,我恨透了我过去的一切,我只想抛弃一切,母亲哀愁的对我说:“你连我给我名字都不要了吗?”是的,我只是怕疼才没有去死,不然我连这躯壳也要抛弃呢。我去找父亲借用一下户口本,他正在修缮屋顶,以前我心里高高在上的恐怖之源已是一个头发花白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老人了。他拒绝借给我,即使我保证我只是借用两天就会还给他。我瞬间怒火攻心,直接对他说:“以后不要指望我养老,我不会给你养老,我会看着你死的。”他说:“我不需要你给我养老,你把我养你的钱还给我。”我说:“你养我花了多少钱?我一共花了你两万块,我不会还的。”他很愤怒:“我从小养你到大!”然后开始骂起了母亲。我冷冷的看着他,虽然我很想流泪,但我忍住了,一直很凶的看着他。他有那么一会儿想来打我,但他看到我的眼神,他意识到我长大了他老了,他再也不能像我小时候那么对我了,他的攻击姿势慢慢变为防守姿势,他的眼神开始躲闪。那天,我拿走了我留在这个家的东西,摔门离去。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小时候我在母亲定的《家庭》杂志上看到那个被虐待致死的小女孩,我躲起来痛哭流涕伤心不已,我究竟有多少伤心是为这个可怜的小女孩,还有多少是为我们共同的悲惨命运呢?大概全部为可怜的她,也全部为我们共同的悲惨命运。我是不是需要感谢我的父母,想象力不够,比不得杂志上母亲的狠毒和花样多,所以我活了下来。
长大后,母亲温温柔柔的笑着说:“你小时候还希望和彩兰换一下父亲呢,你说彩兰的爸爸不打她。”是啊,我记得可清楚了,我站在椅子上,在熏黑的书架上翻着熏黑的书,回过头对坐在火塘旁的母亲说这样委婉的话来求救,她没有回答。多年后,她就是这样温温柔柔的笑着说起了我当年的求救。换了父亲有什么不好吗?她爸爸对她很好,从来不打她,只是不供她上学。而我,糊弄着念完高中上了大学,但我的余生,都要费尽精气神去修复童年时期的被虐待的后遗症。我连表露出恨意都要被温柔的劝诫:“我尽力了呀。当时只有那个条件呀。我们也是第一次养孩子呀。”
有一天,我们散着步聊天,我说:“以后他重病,只要他敢找我,我就敢直接签字放弃治疗。”母亲反对:“他毕竟是你父亲,你该负责还是要负责的呀。”我倔强的摇头:“我无法原谅,我不会救他。”母亲不赞同的看着我,她的双眼,是那样的温柔和哀愁,她的沉默,比海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