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BIE别的女孩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俄罗斯冬日恋歌:三个女孩的蕾丝之爱

BIE别的女孩
·
相比起西方国家,俄罗斯的约会文化相对保守。比起 “约会” 这个词,他们甚至更喜欢说 “出去散步”。Maria 苦笑着告诉我:“我们有一个 ‘瑞典式家庭’。” 在俄语中,“瑞典式家庭” 一词起先只是口语中的多角恋的代指,其中三名男女(一男两女或两男一女)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九十年代苏联解体后,这一词才逐渐成为书面语。这种家庭并不等同于群婚,也完全不暗示参与者之间的群交。

青 豆

在过去动荡的一年里,比起时事新闻更让我感到真实的,是我身边三个女孩之间的爱情故事。因此,在征得她们同意之后我写下了这篇文章。女孩们希望我能从旁观者的视角出发,记录下来她们之间的爱与心碎,还有亚寒带冷冽的风。

 1. 

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代号为 “保卫顿巴斯” 的 “特别军事行动”。

当晚七点我从学校离开,毫不知情地被卷入进游行的人群。我呆楞在市中心地铁站门口好一会儿,随即就被警察轰了进去。地铁车厢内还没撤掉昨天 “祖国保卫者日” 的装饰,“不要战争” 的标语就覆盖在了上面。不远处的车厢传来喊声 ……总之,一切都混乱极了。

好不容易回到宿舍,同学 Maria 敲响了我的房门。她看起来十分憔悴,开口就说想和我聊聊。我当然知道她想和我聊的是什么,可一时间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 没有人能想到,这件事真的发生了。

“我除了在 instagram 上发了一只白鸽,什么都没做……” 她垂着头开口说道,“我没有像他们一样走上街,我觉得自己是个懦夫。”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搬来两把椅子,坐下来静静听着。她说起她的父母因为观点不同爆发的争执,说起她的某一位朋友竟然认为爆发战争也是政府的无奈之举……

我一边听着 ,一边望向窗外。夜深了,此时的街道比往常还要安静。话语在此时显得尤其单薄,我只能静静听她说着。最后我们拥抱,互道晚安。我尝试着说点什么:“一切都会好的,生活里总有好事会发生。”

“是啊……我最近要去和一个女孩约会了。” Maria 挤出一个笑脸。

她就这样忽然向我出柜了。

 2. 

自此以后,我们更加亲近。Maria 常和我聊天,聊一些女性主义作品,女权运动……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和我分享她和那个女孩约会的点滴。只是有时我会就觉得,她和我描述的约会对象,似乎并不像是同一个人。

Maria 来自西伯利亚,在来到圣彼得堡上大学前,她不曾独自生活,也不曾和谁约会。尽管她现在距离妈妈四千公里,五个小时时差,仍要每天给妈妈打电话汇报自己一天的安排。Maria 很多次和妈妈打完电话后情绪崩溃,我不由得担心她和女孩约会的事情被妈妈察觉。

有一次,她在教室里忽然哭了起来,在大家安抚好她的情绪后,我忍不住和她说:“其实你也不必要什么都告诉妈妈,这样只会让你痛苦。”

“不,让我痛苦的不是妈妈。 ” Maria 看着我说,“我痛苦的是我同时爱上了 Kate 和 Daira 两个女孩。”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不是我搞混了她的约会对象的名字,而是她的确在同时和两个女孩保持关系。

相比起西方国家,俄罗斯的约会文化相对保守。比起 “约会” 这个词,他们甚至更喜欢说 “出去散步”。接着她向我解释了她们三人之间的事情:Maria 最先通过社交软件认识了 Daria,两人成为朋友,偶尔一起散步。然后是 Kate,她们也是通过社交软件认识,Maria 很快就发现自己爱上了 Kate,但同时也察觉到了自己对 Daria 的感情。而 Kate 和 Daria 其实早就相识,因此两人的关系也更加亲密。同时爱上两人的 Maria 发现 Kate 似乎更喜欢 Daria,她为此感到痛苦。

而我在听完 Maria 的讲述后,实在是有点说不出话来。

Maria 苦笑着告诉我:“我们有一个 ‘瑞典式家庭’。”

 3. 

在俄语中,“瑞典式家庭” 一词起先只是口语中的多角恋的代指,其中三名男女(一男两女或两男一女)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九十年代苏联解体后,这一词才逐渐成为书面语。这种家庭并不等同于群婚,也完全不暗示参与者之间的群交。在这种家庭中,同性之间的关系可以是不同的:中性的、柏拉图式的、竞争性的或同性恋感情的形式。

诗人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就有一个著名的 “瑞典式家庭”。比起他富有想象力的天马行空的诗歌,更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和布里克夫妇三人之间不寻常的关系。合影的最右边是马雅可夫斯基,最左边是莉莉娅·布里克。| 图源:凤凰周刊

“瑞典式家庭” 听起来很容易令人以为它与瑞典有关。事实上,这一称谓最早出现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苏联,与当时的苏联性革命浪潮以及瑞典左翼青年在公社中宣传 “共同生活” 有关;同年,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等城市里,来自瑞典的色情刊物也在地下流行。这些非法刊物加深了人们对瑞典这个国家的误解。当时的苏联人想象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罪恶的,性自由的国度,在那里人们可以进行各种家庭性行为实验,群交也并不会被视为是一种罪。

这是一个苏联时代的文化误读,一个大国国民的集体臆想。对于现在的俄罗斯年轻人来说,这个词的含义变得更具有玩笑意味,所以 Maria 会将她们之间的三角恋情坦然称之为 “瑞典式家庭”。

人们已经习惯以专偶异性恋作为标准去衡量一切关系,因此对于多人之恋常常抱有种种猜测和疑虑。但事实上,Maria 这段三角恋情和谐又稳固。作为朋友和旁观者,我的确感受到了她们之间微妙的爱。

 4. 

九月的某天,Maria 找到我说,她的女友之一 Kate 想要邀请我去她家里做客。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 Kate,连照片都没有。我只知道 Kate 有很严重的抑郁症,无法接触社会。她和妈妈住在一个堆满了书的一居室里。

初次见面,我和 Kate 都很紧张。昏暗的房间里,我看到一个瘦削的剃着寸头的小女孩,似乎是刚醒过来,强睁睡眼,用微弱的声音向我打招呼。我跟在她和 Maria 身后,从客厅堆积成山的书中找到一条小路,来到她的卧室。她的卧室整洁许多,墙上贴着她的画,桌上摆放着各种小玩具,有一些还是她亲手做的。Kate 向我展示她的作品,并告诉我她并没有系统学习过绘画,只是兴趣使然。

那一个下午,我们看绘本,聊最喜欢的童话故事。Kate 让我想起我幼儿园时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我忽然感到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魔力,和她交谈让人感到安心。她总是真诚又专注地听我说每一句话,捕捉到我的情绪,然后与我共情。我似乎理解了为什么两个女孩都爱上她。

从 Kate 家里离开后,和 Maria 并肩走在路上,秋风拂面,我感到一阵轻松。一直社交冷漠并对认识新朋友感到恐惧的我,此时心里却被一种 “和其他人建立连接” 的快乐填满。

“你觉得 Kate 怎么样?” Maria 试探着问我。

我回答说:“我觉得她棒极了。”

Maria 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她陆续告诉我一些有关 Kate 的事情: Kate 今年26岁了,大概是六年前开始生病,总是觉得没精神,恐惧一切吵闹的地方;Kate 很少出门,因为她害怕公共交通,也少有力气能支撑自己走到街上去。说完这些,Maria 观察着我的反应。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kate 的小房间

那天回家后,我在日记里写下:

“阳光很好的下午我们坐在厨房喝茶,等着鸡蛋煮好。树叶的剪影透过半地下的窗子落在白墙上,合着她哼唱的歌颤动。我看到橱柜里各式的碗碟,我看到架子上摆满了东正教的圣像画。我看到冰箱上贴着的马雅可夫斯基,他和许多诗人一样,有鹰的眼睛。”

 5. 

几乎是每个月一次,我带着蛋糕去探访 Kate。和她在一起喝茶吃蛋糕看童话书和卡通片,我想,这也可以被称为一种 “约会”。

每次的 “约会” 逐渐冲淡我在异国学习生活的不安和紧张。一次,她兴致勃勃地邀我到家里做客,说她终于从她家里那一堆书山中找到了曾和我提过的一本中国童话书。那是一本上世纪由外文出版社出版的俄语版小兔子淘淘。我对女孩们说,我们就像是淘淘的朋友们来探访小兔子淘淘一样,Kate 是童话里的女孩。大家深以为然。

Kate 的确像个童话,善良且天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作为朋友,有时忍不住担心如果有一天必须要走出去,她该怎么面对外面的世界。

在 Kate 的26岁生日上,我见到了三人之恋里的 Daria。我和 Daria 交往不多,她沉默寡言,偶尔几次遇到她来学校找 Maria,我们也不过是点头问好。在 Maria 将生日礼物送给 Kate 后收到了一个温柔的吻,令她忍不住出声大哭;而 Daria 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点烦躁,叫上我一起出去抽烟。两个不太熟悉的朋友沉默着抽完一根烟,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实话说这场生日小聚会并不十分愉快,但主人 Kate 丝毫没有被影响,她疲惫的脸上一直带着开心的笑容,直到我们离开。

 6. 

后来 Maria 和我又说了不少关于两个女孩的事情。Daria 的爸爸是一位东正教神父,她还有一个跨性别的 “妹妹”(弟弟),家人把他当做是和 Daria 一样的女同性恋。他们的妈妈并不理解她亲爱的孩子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依然爱并支持他们。“实际上 Daria 和家人的关系不错,尤其是和他们的妈妈。” Maria 不无羡慕地说,“Kate 的妈妈恐同症十分严重,我甚至怀疑她妈妈现在已经察觉到我们之间有什么了!” 

俄罗斯作为一个保守的东正教国家,恐同症世界皆知。但单从性少数群体,尤其是女性群体的处境来说,“东亚模式” 的困境程度也超出了她们的想象。比如,我曾和 Maria 谈起在中国有形婚甚至骗婚的情况,她很费解。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 “女人必须要结婚” 这种传统观念的形成。一种是宗教信仰下的约束,一种是被文化浸染的观念,我想这两种情况无法被评判哪个更好或哪个更坏。

Daria 最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Maria 向我展示了一张 Daria 和另一个女孩一起修缮天花板浮雕的照片。也许是因为工作忙,也许是因为 Daria 喜欢上了照片里那个女孩,总之她最近不常和 Maria 以及 Kate 见面了。

“她说 Kate 家里书本堆积的霉味让她再也无法忍受了.......说实话,我有些难过。” Maria 停顿了一下,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 Kate 有一个很可爱的小房间。” 我把手放在胸口。我真心这么觉得。

 7. 

Daria 与家人们一起庆祝新年,因此2022年的最后一夜,在 Kate 的小房间里依然是我们三人。没有丰盛的晚餐,没有装饰华丽的松树,屋子里静悄悄的。Kate 和妈妈打扫了屋子,我到来时还没来得及清洗地板,她有些不好意思。在聊到性少数群体的话题时,Kate 示意我们小声,因为她的妈妈随时可能听到。于是我们决定出门散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 Kate 走出家门,我忽然发现她真的很小,尤其是在宽敞的户外。

我们一路走着,来到小区公园的空地上。冬夜里女孩们在雪中舞蹈,新年的烟花声让 Kate 有些不适,Maria 便把她搂在怀里。

我们发现了一个已经融化的雪人,Maria 和 Kate 站在雪人前手牵手。

Maria 开心地说:“我们就像真正的一家三口!”

新年夜意外得暖和,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地面变得泥泞不堪。我们手牵手走着,尽量保持平衡不要摔进泥坑里去。我一边紧盯地面,一边听着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关于战争,关于物价,关于新法令。上半年的战争以及接踵而至的各种制裁导致卢布崩盘物价飞涨,生活变得比以往更加艰难。到了冬天,俄罗斯政府颁布了禁止 LGBT 宣传新法,这对于性少数群体来说显然是一个生存空间和话语权被剥夺的信号。说起这些话题,她们似乎忘记了我是一个外国人的事实,一些我完全陌生的单词开始接二连三蹦出来。

“所以你们不认为新法令的颁布是一个坏的开始吗?” 我不解地问道。

Kate 解释说:“这里恐同的人一直都很多,我的意思是,他们对我们的恨不会因为一条法令就加重或者减少。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 LGBT,也不想去了解。他们只是听广播里说的,书里写的,电视里宣传的 —— 就像我妈妈一样,恨一些他们都不了解的人。他们对战争的态度也是这样。”

Kate 说完,Maria 语气笃定地说:“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必须输掉战争。” 

“是的,我们必须输掉。”

 8. 

我问起她们的新年愿望,两人想了好久,似乎都没想好有什么具体的愿望。Maria 找到了一个本地的 LGBTQ 组织,他们经常举办一些小活动,在那里她认识了其他一些 Lesbian 朋友。“有人和我有相同的处境。那里有一个女孩,她的女朋友也有抑郁症。她已经工作了,因此她可以负担两个人的生活。所以,我想我还是先找工作。” 

Maria 想了想又说,“我也想过出国,虽然很难,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一点是,带着 Kate 也会很难。”

“我想好了,我的新年愿望是战争快点结束,大家都能找到爱的人!” 

Maria 说完看向Kate,Kate 点点头,说:“我也一样,希望世界和平,我们都得到爱。”

2022年的最后一天,我为 Maria 与 kate 拍下照片作为留念。我很高兴这一年终于结束了,虽然我们都不会知道,新的一年会更好还是更坏。

// 作者:青豆

// 编辑:赵四


BIE别的女孩致力于呈现一切女性视角的探索,支持女性/酷儿艺术家创作,为所有女性主义创作者搭建自由展示的平台,一起书写 HERstory。

我们相信智识,推崇创造,鼓励质疑,以独立的思考、先锋的态度与多元的性别观点,为每一位别的女孩带来灵感、智慧与勇气

公众号/微博/小红书:BIE别的女孩

BIE GIRLS is a sub-community of BIE Biede that covers gender-related content, aiming to explore things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females. Topics in this community range from self-growth, intimate relationships and gender cognition, all the way to technology, knowledge and art. We believe in wisdom, advocate creativity and encourage people to question reality. We work to bring inspiration, wisdom and courage to every BIE girl via independent thinking, a pioneering attitude and diversified views on gender.

作者保留所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