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随笔
又是一年母亲节。家附近的超市已经早早布置出了一张长桌，放满大大小小的花瓶、系着心形的气球。网络上已经开始流传母亲节的各种图片，其中一张展示了宫口开十指是多大，试图告诉人们分娩的艰辛，结论是：“给你妈妈买点真正好的东西。”
我不情愿地在淘宝和各个礼品网站上浏览起“母亲节礼物”的专题，推荐来的商品似乎这些年没有什么变化：鲜花、高档丝巾、珠宝、身体不同部位的按摩仪、美容用品、保健品、服装、手提包。如果时间再推后一个月，到了父亲节，礼品又会变成剃须刀、男士护肤品、皮革制品、茶叶、电子设备。
情感表达无缝切换成消费行为，一天的献礼掩盖了平日的矛盾和沟通的尴尬；而在朋友圈如此普及的时代，“爱”和“幸福”成为了一张张精心拍出的照片，人们在景观中彼此窥探，暗暗比较，好像很难再跳出这个消费的循环。
我心虚地知道，日常的陪伴、关怀与交流，身隔千里的我难以提供；看到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物博得母亲一笑，让她愿意放在朋友圈展示，也让我在片刻产生一种弥补了自身缺席的幻觉。
这几年，“母亲节”的迫近时常让我思考，成为母亲后，我希望得到什么呢？或者说，我希望其他的母亲们能够得到什么呢？显然不是鲜花、香水、家人短暂的家务分担、一顿爱心菜肴，或者一句祝福；不是聚光灯打在一个平日没有存在感的人身上，将她捧得很高，突然记起她的奉献，然后在剩下的364日中继续遗忘、忽视、压榨和羞辱她。
羞辱，大概才是一个已育女性的日常。从怀孕时起，你的身体已经不再是你的身体。在餐厅，我收获了许多慰问：“你吃得太少了！”“是男孩还是女孩？”“你的肚子看着是尖的。尖的是男孩，圆的是女孩。我猜得对吗？”
分娩时，又是一场劫难。有朋友发现医院很难提供无痛分娩，花了几千元买了毫无效果的电流止痛；有医护对疼得撕心裂肺的朋友说：“自己爬到产房。”有报纸在宣传不得不顺产转剖腹产的母亲，在生剖时“伟大”；有朋友打了无痛之后，发现似乎不管用，生完之后，才知道护士嫌她生得慢，偷偷掐了药，跟她说：“下次不要那么怕疼了。”
一位朋友在母乳喂养时，被疼得哇哇大哭。不愿意母乳的朋友，发现自己找不到一款能够停止母乳的药物。决定母乳的女性，常常被迫吃下一堆“有营养”而自己不喜欢的食物，要不然就会遭遇谴责，“你得为了孩子吃啊！”母乳少的女性，常会感到来自家人的压力，愧疚自己亏待了孩子。母乳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不管刚生育后的女性是多么疲惫、疼痛、焦虑，又或是身体条件做不到。在焦虑下，很多母亲会堵奶、得乳腺炎，而混乱的育儿服务市场上，许多所谓的催奶师只会让她们的炎症更加严重。
对于身体的教育、生育的讨论还太少。很多女性在生育前，并没有机会了解生育的风险和后遗症。当她们出现了子宫和膀胱脱垂、漏尿、腹直肌分离、腱鞘炎、痔疮等问题，以为这是所有已育女性都会面临的情况，不知道原来可以求助。
而当一个幼儿的母亲想要出行时，会发现街道上的坡道很少，台阶太多；公共场所缺少哺乳室，在地铁公车喂婴儿的女性被偷拍，骂上热搜，露出乳房被称为没有素质；各个商场、游乐场所，又往往缺乏家庭卫生间——即使侥幸遇到设置了家庭卫生间的商场，也时常有人占用。带着异性幼儿的母亲或父亲，常常成为骂战的目标，而这样的矛盾原本不该出现。“背奶”妈妈们，发现在公司很难解决泵奶和储奶的问题——也许这些妈妈已经是幸运的了，毕竟她们还有工作，而不是在怀孕时就被公司辞退，又或是成为被丈夫和孩子都看不起的家庭主妇。
母亲得到了什么呢？一篇2020年6月发表于《社会杂志》的论文显示，1989-2015年，生育对女性工资率具有负向影响，且强度不断增大。然而，也许“母职惩罚”不止体现于职场上。
母亲的日常与母亲节的赞歌，是一组奇异的对比。生育被歌颂为对国家的贡献，伟大的母爱，无私奉献，从不抱怨，宏大的词语里没有具体的面目，只有一个发光的身影。现实中，母亲是女性中永恒的“她者”，置身于一个充满敌意、缺乏支持的世界：她的身体被凝视、育儿方法被审视、带着啼哭的孩子被厌恶、对孩子的付出被视为工作中的缺陷、是丈夫眼中“在家呆着很轻松”的主妇、子女眼中唠唠叨叨没有人生目标的失败者，又或者被视为没有思想自甘堕落的生育机器。她是符号、隐喻和投射，唯独不是她自己。具体的共情与爱总是艰难的，但一天的歌颂是容易的。
我希望有一天，母亲节不需要再通过消费来证明情感，买不能解决一个母亲日常感到的羞辱。解决之道，也许是推广无痛分娩，政府补贴企业给父母产假，保障育龄女性就业，提供产后抑郁、产后修复的科普和援助，提供避孕信息和补贴，增加无障碍设施，提供给单亲母亲的帮助，建立更多家庭卫生间和哺乳室；更多的性平教育，让男性懂得尊重女性，不再伤害女性，懂得家务劳动的价值，参与家务劳动，分担育儿责任，让家暴和伤害女性得到足够的惩罚；提高公共幼儿园资源，提高幼师和基础教育教师的待遇；科普更年期的知识和医疗资源……我们能为母亲的权益做的事情太多了，然而每件事情的推进，都不是母亲节这一天能做到的，而是需要许多人长久的呼吁和争取。
亲爱的女性朋友们，当你意识到了成为母亲所要付出的代价，选择不生育，我支持你；而当你选择了生育，我祝愿你得到足够的资源与支持，知道“母亲”的头衔下，你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需求和情感的人，你的人生依旧珍贵，值得尊重和与之匹配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