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死亡紀事
首先要推薦一本奇書《現代學林點將錄》。此書的作者胡文輝,不是台灣報界名人胡文輝,而是廣東人,非學院中人,自讀自學,寫就此書,那厚積薄發的工夫,真是了不得。胡文輝先生所著《陳寅恪詩箋釋》,更是力作。我也有買,但N多年過去,還是沒讀幾頁。
對於「國學」或「中國學術」沒有興趣的人,此書讀來或許會有點無聊。但若稍有涉獵者,此書本文及註釋中可謂遍地珠璣,很好玩的。
這種作者,這種書,在未來怕是會越來越少了。
而本文所寫,主要就是摘錄本書的讀書筆記:
孫楷第是中國小說研究的先驅。小說在中國傳統中是不入流的玩意兒,沒有研究的必要,該下工夫的是經史。但自胡適在學術上加以提倡後,便把考據的工夫用到小說上了。孫楷第應當算是此種路線的領頭羊,以目錄學成其學術功績。
而研究目錄學的人,藏書是很重要的。孫楷第自不能例外。
孫氏藏書萬卷,且多有批校。原居北大鏡春園,“文革”時被迫搬離,不久又下放幹校,藏書無處可存,據說為家人賤價售予中国書店。及至七十年代回城,欲贖回藏書,而書店索價甚巨,力不能致;復向總理辦公廳去函求助,書店聞之,乃搶先將其書拆售。孫氏為此痛心疾首,直到臨终前,文研所所長劉再復前去探望,孫氏已不能言語,猶在手心寫一「書」字,以表白其終身恨事。
以上是本文,註釋之中,尚有一段:
梁思成當時被迫移居單間住房,部分建築類珍本寄存於清華建築系資料室, 以後大都損毁;其他圖書只得當作廢品售予收購站,共運輸四十五車次,價三十五元 (林洙《最后的岁月》,《梁思成先生诞辰八十五周年纪念文集》,清华大学出版社 1986 年版)。又,范祥雍藏書二萬餘册,包括善本、批校本、舊钞本,皆毁于一旦(《范祥雍自传》,《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传略》[四],上海文史研究馆 1993年编印);謝興堯畏懼藏書成為“四舊”的罪證,乃暗中燒書,燒之不盡,復作為廢品賣盡,以七分錢一公斤計,共得八元(《我与书》,《堪隐斋随笔》,辽宁教育出版社 1995年版);商鴻逵全家被逐出原住宅,藏書只得以两輛馬車送往廢品站(王曾瑜《缅怀邓广铭师》,《丝毫编》,河北大学出版社 2009 年版);楊寬藏書的精華近两千册為其長子盗賣,楊氏因此與之斷绝父子關係(《历史激流:杨宽自传》,台湾大央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2005 年版,页 363-364)。至於其他被抄家者,更不在話下。
註釋裡的重點是:「至於其他被抄家者,更不在話下。」蓋沒有被抄家的人,藏書的下場都如此淒涼,就不必說那被抄家的人了。
寫這些,也許是故紙堆裡的一件往事。但還有一件近事可說。
我曾在台北重慶南路附近供職三年,每日中午出去吃飯,必順便逛書店。最常去的便是天龍書局,簡體書很多,又有書法字帖,價格便宜。三年下來,我費去的錢若沒有數十萬,應當也有十數萬。
總之,那時「民國風」正流行,各種民國大師的選集、專集,這家也出、那家也出,反正有沒有版權管他娘的。其中,周作人(即魯迅〈周樹人〉的弟弟)非常紅,他的文字滑稽犀利,很受歡迎,文集非常多,至少有十幾種同時在賣,各種版型、排版、封面設計,高矮胖瘦厚薄不一,可謂琳琅滿目。但我沒有買幾本,因為選擇太多,選文內容重覆,編輯品質良莠不齊。這種「古人」的書,也不怕絕版,故不急在一時。
後來,我在臉書上看到蔡登山教授的一篇發文,略謂:這是怎麼了,連周作人的書都不能出了嗎?
我留言發問,蔡教授惠覆:周作人的書在中國被禁了,全面下架。
於是某天我趕去天龍書局,想說買點周作人的書吧!居然全店只剩下兩種(封面很醜),加起來不到過五、六冊。我問店員:周作人的書怎麼都沒有了。店員回答:對啊!現在都沒有了,就剩下這幾本。
於是我就各買一本回來,也沒打算讀,就當作一個時代的記憶。
作為一個嗜讀者及書本屯積癖患者,我真的很討厭那樣的國家,那樣的政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