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下)
坐在路邊,捲了根菸,PUEBLO BLUE的菸草味道真的不錯,在展場附近的菸酒管挑著菸草,無意識地挑了這個牌子,直到抽進嘴裡才想起,這是李翔平常抽的牌子。以前不抽菸的,但自從工作開始忙碌以後,只能尋找零碎的空檔的休息,零碎的休息的時間選擇吃東西怕胖,睡覺也不是好辦法,喝咖啡又擔心一整天攝取過多的咖啡因晚上睡不著,在這樣的休息條件,抽菸是既能滿足時間及效果的選擇,選擇久了,也就成了一種習慣,就算後來有足夠的休息時間了,還是想抽根菸。
不一樣的時空,抽著一樣的菸草,吐出的菸像時光機,隨著風再次回到那幾天接觸即興課程發生的一切,只是這台時光機無法決定每次抵達的時間點。意識回到第二天大家開始習慣接觸即興後的兩兩自由即興橋段,大家的第一次看起來很享受,老師喊停了仍然依依不捨著當下的舞伴,而老師提醒著大家。
「不要捨不得分離,分離是為了下次遇見。」
「真的還會再遇見嗎?」
抽完一根菸,回到現實,問了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真希望每個問題背後都能附上需要抽幾根菸可以得到解答的註記,那這樣至少在得到肺癌以前,還能決定自己可以在所剩的額度內,要問的問題,但也就只是希望。
「真的會有人願意支持我們嗎?」
把介紹展板貼在買下的攤位裡,又問了一個問題。公司想要藉這個機會認識其他單位,順便跟大家宣傳我們也要辦自己的學校的消息,連續三天的時間想盡辦法跟各式各樣的人分享我們的教育理念。也不是第一次宣傳了,大家聽完都說之後一定會來看看,會支持我們,但實際上又有誰會真的會付諸行動。只是辦實驗教育,一個新的東西,沒有現有的體系,沒有穩定的資源支持,如果不主動跟別人說,別人也沒機會知道,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甚至不知道我們存在,那又怎麼能夠得到發芽的機會,每一次辦展都像在玩打彈珠,通常都是浪費一顆又一顆,但還是有那麼幾次剛好打進16倍的那格,一切的努力也就是為了能夠等到剛好打進的那次。
原本都已經放棄在台灣做舞者,這年頭跳舞根本養不活自己,離婚以後回來廣州原本只是想來電影公司來做動作演員的助理,但演員卻意外在電影裡爆紅,賺了一筆錢之後竟然說什麼想帶著我們這批動作指導團隊來辦一間舞蹈實驗學校,莫名其妙就這樣跟著一起做下去。
爆紅賺來的錢的確夠讓一個人吃喝玩樂享樂一輩子,但拿來養一群人,甚至一間學校根本連皮毛都不夠,一群人也不曉得哪裡來的信心也跟著這樣一起把頭洗下去。只是沒想到這樣四處募資、宣傳然後表演、開課程的刻苦生活,竟然也在時間的累積下,慢慢穩定下來,當初舞蹈學校的夢想竟然也真的有了可能實現的機會。
想做的事情只要願意堅持,其實都有實現的可能,但會在哪裡實現就很難控制,兜兜轉轉一圈又回到台灣當初怎麼樣也沒想到,但早在一開始討論要辦這種開放又自由的實驗學校時,其實就應該要猜到不可能會留在中國,只是也沒想這麼多,或許緣份早就在許多無意間留下了訊息,剩下的只看有緣人有沒有機會捕捉到。不過這倒也不是這麼重要,從來都特別想做的事情什麼事情過,但沒想到自己竟然就這樣一頭栽在這個辦學計畫,而這一栽就是三年。
「妳是不是不太喜歡接別人的身體。」
兩人練習時剛好跟老師一組,結束時老師這麼問我,但我也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好像有意無意間地會閃避對方的重量。我喜歡在別人身體上動來動去,我知道怎麼在小小的空間找到自己的平衡,失去了平衡離開就好,但如果是別人的身體壓到我身上,我就只能任由對方決定,想到這裡我就覺得壓力好大。只是沒想到無意識的念頭,還是在跳舞的時候被老師發現。六天的課跟很多人練習跳過,這個慣性從每次回饋時間大多都是得到誇獎的樣子來看,似乎還是隱藏的不錯,除了老師跟李翔。
「如果妳想試試看了話,我可以讓你試,撐不住就讓我摔下來,我會保護好自己,但不用勉強就是了。」
最後一天的free jam 大家圍成一個圈看著我們,李翔主動先用右手的手背滑過我的左手臂,腳微微踮起,順著踮起的力量,我們的手臂順勢的貼合在一起,感覺到他的身體滾向另一邊,我們的背在接觸的瞬間,他比較高的身體微微地倒向我。可以明顯感覺到那不是他重量的全部,從他背部肌肉的顫抖,猜他的小腿應該正因爲既要踮高身體又要控制身體的平衡正在抽動,我知道他在問我「要不要試試」。我貼著他的背蹲了下來,然後手輕輕的扶住他的腰,但沒有像在課堂大家練習互相無數次的那樣,讓對方的身體整個躺上去,看著窗外的機車,眼睛看準了,漂亮的轉身,視線仍然停在機車上。
李翔順著我的轉身,也順勢轉了一圈,牽著我的手,輕輕在地板上滑動,兩個人手從地板一路撫摸到牆上,然後再到地板,我跪了下來,腰輕輕的靠向他,雙手的手掌貼著地板,這是上課我們練習無數次的動作,老師說這是人體table,非常穩固,這張table一旦出來就是在告訴對方
「上來我的身體。」
他有收到這個訊息,但從他的腰靠在我身上的重量可以感覺他有些猶豫,他不確定我是真的想試,還是只是想要證明給老師跟其他同學看,我是可以接別人身體重量的。其實連我自己也不曉得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李翔也知道我不曉得。他總是知道我總是不曉得,所以我的每個肯定句,他都會把句號改成問號再說一次。
「不曉得」不知道是不是一種傳染病,總是能夠給出肯定答案的李翔,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也變得跟我一樣,什麼都不曉得。他的肯定句我開始也得加上問號,回問給他,只是回問的問題也不完全是我的問題,很想在問號後面再加上另一個問號,兩個問號出現在聊天室的對話框裡,通常是代表強烈的疑問或心裡還有問題外的問題,我的是後者但也不曉得其他問題是什麼,又是一次的「不曉得」,難怪問題總是這麼多。
「你為什麼最近都不跟我跳舞了?」
「很累。」
「很累?」
「嗯。」
「但你以前不會累。」
「但現在累了。」
「為什麼?」
「不曉得。」
「你以前很喜歡接住我。」
「現在也一樣接得住啊。」
「不一樣。」
「不一樣?」
「你現在接不住我了。」
不曉得什麼時候開始覺得李翔接不住我,無關乎體重也無關乎他的體能,身體的力量從來都不止限縮於自己的認知內。上課時看著158公分的女老師輕鬆的讓180公分的同學上到自己的身體,臉不紅氣不喘才真正的認知到這件事,或許就像以前上課時,大家常說不要小看自己的大腦,我們現在其實只用了一點點,如果整顆都用上,人類會不得了,我想身體的力量也是吧,只是接得住一回事,想不想接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知道他不想接了,或許是從他說了第一次的「不曉得」開始,也可能是從我又開始玩交友軟體被他發現的時候,又或者是他從我跟他的朋友的眼神發現我們的不對勁。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我又這麼做,每次遇到瓶頸我就想逃跑,跳舞的時候逃跑,進入關係時也是,感覺到壓力,感覺到自己似乎做不到時,我就不自覺得想要躲開,用自以為漂亮,自以為輕鬆的方式躲開,不想讓自己成為摔得狗吃屎的那個人,好讓自己永遠都能看起來很漂亮,身上的衣服或鞋子髒了、破了就換新的,只要再變得更差之前離開,我就不會是看起來差勁的那個。
「你不要每次從我身體下來都下得這麼快,妳突然跳開,我也很容易重心不穩。」
「那以後我不要上到你的身體上面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跟妳說的感覺而已,我們可以討論怎麼互相調整啊。」
「我就是做不到嘛!」
在展場外的吸菸區看著入口絡繹不絕的人,又想起以前跟李翔一起練舞時的吵架必備的台詞。現在的我還會說一樣的話嗎?現在已經是能夠負責籌辦一次展覽的策展人,能夠成為獨當一面的舞蹈老師,能夠背得起孩子,背得起夥伴,也背得起所有比我重的舞伴的人,應該會不一樣吧。以前老是覺得自己像個小孩,遇到不會的問題說做不到就會有人幫我處理,但現在已經是負責人、是老師了,也很難隨便就把「不曉得」、「做不到」掛在嘴變。我應該可以算得上是一個成熟的大人了吧,那成熟的大人又會說什麼話,好像還是不曉得,又說了不曉得,或許我努力一輩子都當不了大人。
「小嵐姐,站一整個上午我頭有點痛,我下午可以請假嗎?」
「好吧,妳先去休息,但現場的人手其實不太夠,如果有好一點可以回來幫忙,妳在自己評估自己的狀況。」
才正要點第二根菸,團隊新來的弟弟就出來跟我求救,滿腦子想法的年輕人,做事其實也算做的不錯,但老是在喊累,他不做的事情又要誰來做,草創期間本來就辛苦,但能讓想法有發揮的舞台不好好把握還要等到什麼時候?不讓他休息又好像我們是一個很苛刻的團隊, 但其實撐一下就過去又或者好好分配自己的能量在一整天,我現在也不用煩惱,下午的人力應該怎麼安排,真的不曉得該怎麼辦也可以找我討論啊,不是就這樣等到頭痛等到身體受不了,我也只能就這樣接受。會是我換了位子換了腦袋讓他不敢跟我討論嗎?我是讓人願意跟我討論的對象嗎?李翔是不是在那個時候也曾經煩惱過一樣的問題?
「您好,我們是從廣州來的舞蹈團隊,您有聽過《快樂島》這部電影嗎?」
「你有聽過!太好了!裡面的主角現在是我們學校的負責人,我們打算成立一間舞蹈實驗教育機構,這是以接觸即興為基礎去設計課程,想要讓孩子在跳舞的過程,探索自我,找到自己的快樂,同時建立學習的動機,這是我們的DM跟粉絲專頁,可以看一看喔!」
邊跟買票進來的民眾介紹我們學校的理念邊想著剛剛腦袋裡的問題,依舊沒有答案。如果當時有跟李翔討論,我是不是就不會重蹈那些一點也不想覆的轍,如果當時他有給我討論的機會,我們是不是現在還在一起,是不是也不用思考分離還有再次遇見的問題。
困在問題裡,但感覺左手的手肘好像看見了什麼往我這裡走來,熟悉的視線,熟悉的方向,頭不想轉過去,我還沒準備好遇見,是李翔嗎?他會裝作沒看到嗎?還是會走過來跟我搭話?芸芸會在旁邊嗎?
「舞蹈學校?很酷的感覺欸。我也有跳過接觸即興喔!」
腦袋還一片混亂,視線的主人突然走到我身邊,陌生的人,卻有熟悉的感覺,感覺到對方微微的重量,在眼神裡問我要不要試試,這次我接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