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 蘭台笑 | 第四卷 第十一章(上)
一盞茶遞到了眼前,茶沫子已撇清了,正是唐七當年所好。
那時唐七平素只用滾水澆茶,二沸而止,莫說不愛點茶,就連調鹽也嫌棄傖俗。此人一身的絕不將就,用水也毛病多得很。以梅蕊化的雪水,荷間集的露水為第一,最不濟也要當日的活泉水。他武陵顧氏明明是行伍出身,卻不知如何出了他這樣一個異數。擺起譜來,滿城的世家子弟無不甘拜下風。
到了冬日,誰家小公子不盼著能得顧三梅茶貼?一年不過三兩次,每次只請二人。那貼上是半支墨梅,兩行草字「小幾三人閑坐,一面留與梅花」。玲瓏可愛,雅玩第一。
顧玄已死,他武陵顧氏雕敝無人。此人憑此一身雅骨,硬是撐得人人不敢小覷他家。都說顧家竟硬生生出了一個蘇遲,假以時日,定要連中六元的。
彼時李豈年年盼,次次失望。直到他不知所蹤,也未能得此貼。
要到後來才知,原來如此雅會,竟是打彈子,掏鳥窩,無所不用之極。難怪個個去了便對顧離死心塌地,唯他馬首是瞻。
李豈登基後方逼問出來,那夜悵然許久,三個酒杯,一個人對月喝了個醉。
唐七隨手推開茶盞,涼薄笑道:「陛下倒還記得我的喜好,只是今日我來,卻不是來吃茶敘舊的。怎樣,陛下可願昭告天下,洗雪先父先兄兵敗身死之名?大丈夫行事一言而決,莫要婆婆媽媽,令人煩惱。」
戳刀子吹涼風的本事,還是天下無雙,十年並未荒廢。
「你是誰?為何與他同行?」李豈手心裏摩挲著玉,一時攥緊,一時松開,只覺得滿手都是汗。他費力側了頭,看向蕭冶,臉上不動聲色:「未經宣召,為何進來?」
「我與三郎同行已久,」蕭冶眼帶桃花,笑得意味深長:「顧三郎叫我進來,我便進來。」
這是李崇第一次見到蕭冶。自打他一進廳,李崇顧不得看唐七,一雙眼只在蕭冶身上盤旋,越看越是心驚。
「陛下仔細看一看此人,」唐七伸手打了個哈欠,撣了撣袍子,站起身來:「你若下詔,他便是提劍去殺趙哲之人。陛下下詔之時天下皆知,此事原也不急在此一時,顧某這便告辭了。」
「你這便要走?」李豈霍然轉頭,眼神裏帶著失望:「阿離,你我十年未見,才說了幾句話你便要走,何以絕情至此?」
唐七微微笑道:「陛下可知此人是誰?為何要殺趙哲?」
李豈的眼光轉到了蕭冶身上。
這是一個很魁梧的年輕人,魁梧裏帶著野性和烈性,站在那裏就像一頭猛虎。猛虎懶散地側頭看了看唐七,百無聊賴地擺了擺尾巴,敷衍地抱了抱爪子,微笑說道:「我乃蕭潛第三子,趙哲陷我父於死地,我必親手殺之。為人子者,若不能為父報仇,活著又有何用?」
「陛下見了此人,當可放心。詔下之後,趙哲必死。」唐七也散淡地笑了笑,對李豈說道:「趙哲死前,你我不必再見,陛下也勿要挫折他人才好。」
李豈在袖子裏攥緊了拳頭,指甲直紮到了掌心。唐七的話他聽懂了,所以他得緊緊攥著拳頭,才能放松了臉頰。
「七弟莫急,你身上傷也未好,不如在宮中修養一陣,慢慢調理,」李崇插了嘴。他看罷了了蕭冶,回頭再看唐七的時候,覺得雖然比上元看著好了一些,卻還是過於孱弱:「宮中靈藥甚多,調理起來也方便些。」
「宮中靈藥是甚多啊……」唐七微微嘆了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瓷瓶,放在身邊幾上:「我平生之恨,莫過於那夜易裝,未將此藥帶在身上。」她的眼色漸漸冷淡,終於轉過頭去:「此藥就此還給了殿下,從今往後,顧某與殿下再不相幹,殿下某要再糾纏顧某。」
袍袖一拂,李崇一句話咽在了嗓子裏。唐七側頭向蕭冶笑道:「走不走?」
蕭冶簡短說:「你走我便走。」
「阿離,你就不想去秋水長天殿看看?」李豈皺著眉,推桌而起:「朕……我,我應承過你,要為你加冠。你生辰將至,我……我早已給你備下了禮。你我不論君臣,單論舊誼,你也不願多留片刻?」
「幼時的情誼,我一直未忘,阿離……這許多年,你……」他說到一半,轉過身去,隱隱微帶哽咽:「我也是去年才知道。」
「阿豈……往事,」沈默許久,唐七轉了身:「忘了吧。」
皇帝聽見腳步聲漸漸遠去,終於忍不住回過頭。只見唐七在門邊略略一頓,仿佛擡頭看了看天,擡腿就出了廳。素白的襟角一閃,轉過了門邊,人影看不到了。
一天的晚霞無遮無擋,轟轟烈烈地照了進來。
「皇兄,要不要攔住他?」李崇躬著身,低聲問道:「我讓阿未帶人去追。」
皇帝輕聲笑了笑,搖了搖頭:「他武功如此,又有誰攔得住他?朕等了這許多年,大雍總算有了躋身四絕的高手!竟然是他……」他捏著珮,又搖了搖頭:「他的冠,朕早就選好了……」
「願不願,他遲早要給朕戴上,」年輕的帝王背著手,對著夕陽擡起了頭:「他的官職,朕也早就想好了。他世上早無親人,朕不照看他,誰來照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