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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子文:九龍東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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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1*有香港本地設計師將這些舊樓做成香港品牌的標誌;有外國攝影師,像寶貝似的專門拍了這些高樓外牆,出版攝影集。這些香港的「門面」其實一點不丟人,它們甚至就是香港的質地,從中你可以看到這個城市最本色的生活紋理。

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卻鐘情於深宵的九龍街道。

夜深人靜,坐到通宵雙層巴士二層第一排,穿越油尖旺燈紅酒綠的招牌,和好友去牛頭角,探訪他童年時家裡開的粥粉面店舊址,像是去探訪一位老親眷,只是站在對面街角7-11深夜的白光裡,默默打個招呼。為的,像是去求個心安:哦,原來還在。

夜晚,是九龍最深情的時刻,極少偽裝,只留下素樸的呼吸和心跳。

這樣的夜遊所見,有著討人喜歡的低調,生活的大風大浪衝刷,原來的街區如奇跡般依然如故,其實是留住人跟這個城市肌理的連接。如今,因為啓德機場搬離,舊區有了新的發展空間,觀塘重建計劃從2007年啓動,預期2021年完成,堪稱香港史上最大的市區重建項目。

可是,跟大多數大城市一樣,重建牽連的是基層生活和歷史脈絡的改變,也事關城市生活的發展方向,牽一髮而動全身。

與香港島依稀保有的維多利亞晚期風格不同,無論建築風格、街道名稱,還是城市佈局、公共空間,九龍都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致。在九龍地面上,魚龍混雜,這裡真正是借來的地方,99年租約,直到總督彌敦決心開發之前,一切雜亂無章法。旺角、油麻地、深水埗、九龍城這些地方,治安混亂,黑道橫行。很多港產片無意中記錄了歲月草莽的激越與沈重。

在一百多年的殖民時期,九龍、香港和新界,以及離島,是完全不同的發展步調。港島仿若曼哈頓,寸土寸金,讓九龍無為地發展出另外的個性——一種平民化的混雜特性。例如,在港島區已經快消逝的大排檔,九龍卻遍地都是。

而在九龍東,包括觀塘和九龍灣區,是六、七十年代香港工業起飛的重鎮,從史密夫糖果、駱駝漆到王氏電路板,從位元堂藥廠、巴士廠到九龍麵粉廠,這些香港製造的工業產品,見證香港工業的黃金時代。同時,這裡也是香港人生活史活的博物館,香港的公共房屋從戰後的大型寮屋區,到1960年代後期首批廉租屋及徙置區公屋,大批難民在此落腳,居住,創業。這裡的每一棟工業大廈,都曾建立卓越功績,給了香港人養家糊口機會,也給了「香港崛起」機會。

即使到了現在,這些工廈的閒置率也遠遠低於一般商廈,不知不覺中已轉變為本土文化創意生產基地。所謂「活化」工廈,其實是一項對原生態文化產業視而不見的公共政策。

如今,在觀塘工廠大廈活躍的是一批文化創業工作者,包括獨立音樂人、劇團、影樓、畫廊、藝術工作室等,近年掀起不小的風潮。起初,他們租下便宜的工廈閒置空間,組建自己的樂隊或工作室,最高峰時有上千支樂隊在此活躍。九龍東工廈成了本地獨立音樂創作、排練、製作、演出、售賣的完整生產鏈。比如,有香港特色的獨立樂隊my little airport,就是從這裡製作自己的「維港唱片」。

在觀塘海濱的天橋底,音樂人自發的街頭表演,給公共空間帶來新的生機;小小的live house 「Hidden Agenda」,他們常常引入大陸、台灣和海外的先鋒樂隊來港表演。但因為既有工廈用途的限制,他們無法取得消防、娛樂牌照,在非法的灰色地帶,狡兔三窟,數次搬遷,勉力經營。獨立音樂人聚集形成獨特的原生態文化,跟伙炭的視覺藝術、新蒲崗的劇場,並列為香港本土文化新據點。比起全新的西九龍文化區,這樣的文化風景,自發萌芽於社區,更具野性和創造力,更加值得珍惜。

最大的挑戰,當然是活化工廈、市區重建所導致的租金上升,這些本來可以帶來新的經濟轉型機會、也給城市發展帶來生機的民間文創活動,非但沒有得到重視和扶持,還面臨被迫遷離、連根拔起的命運。

重建計劃中的私營房屋比例過高,加上政府鼓勵私人產權的工廈重建為酒店、寫字樓等用途,明言要把觀塘打造成中環第二、CBD2,觀塘的重建,正在改寫香港人的生活。

但九龍真的需要第二個中環嗎?觀塘工廈,能否像紐約的SOHO區一樣,通過藝術家和民間機構的共同努力,扭轉既有的公共政策限制,讓原生的藝術在社區扎根、培土?這已經遠遠不止是藝術家群體的利益,而是牽動香港城市發展的關鍵戰役。

在九龍鬧市,抬頭經常看到舊樓外牆錯落地掛著一些紅字招牌:鄧氏宗親會、梁氏宗親總會、司徒氏宗親會。就像是歷史的記憶,突然露了個臉,看到這些宗親會招牌,彷彿看到一群人篳路藍縷,逃難來到一個無親無故的城市,聽到他們商量著討生活的門路。

在這樣的樓裡,錢穆辦起了新亞書院,葉問創辦了詠春會館,一大批南來文人、老兵,匆匆收拾行囊的小家庭,避難躲進這些雖然破舊卻是世界上唯一安全的落腳地。如今,獨立藝術家進駐,創造出城市文化的新路。

在這樣的樓裡,條件艱苦,度日糊口,看不清前路,卻保持對家庭、國族和文化火種的忠誠。這些樓,集體保留著那些記憶。雖然擁擠,沒有光鮮的外表,卻比任何歷史展覽,更加真實可感。

高樓大廈到處都是,你卻只能在香港看到這樣密集、這樣規模的蜂巢式舊式高樓和工廠大廈,它們幾乎成了香港的圖騰。有香港本地設計師將這些舊樓做成香港品牌的標誌;有外國攝影師,像寶貝似的專門拍了這些高樓外牆,出版攝影集。這些香港的「門面」其實一點不丟人,它們甚至就是香港的質地,從中你可以看到這個城市最本色的生活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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