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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orp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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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八樓:恨

Scorp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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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醫院於我而言,是去門診打個轉就走的關係。從小怕死,也怕被唯一的親人拋下,每晚對著月亮(沒有緣由,大概是本能)許願,乞求她不要離開我。一點小症狀就吵著要去醫院要吃藥,經常被她罵。知道醫院有住院部,有ICU,是涉及人生和死的地方,妙手仁心也沒少看。猜想有一天親人會生病,我也有可能會生病。但是人類總是覺得自己會幸免於難,這件事離我還很遠。

醫院八樓是重症住院部,接受治療的是我世界上唯一一個最親的人。無論最後結果如何,我想過無數的方式來記錄這一段能徹底改變我生命里程的經歷。我想過談談生命,談談我第一次站在八樓,看見那些戰戰兢兢的病人和疲憊的病人家屬,全身發抖,不敢看她消瘦的臉。想過談談在醫院迷路走到ICU,聽到家屬撕心裂肺的哭,醫生護士們忙碌的身影,急救通道旁家屬們的簡易床,談談我拼命按電梯想把這個場景關在門外。沒想到的是本來已經焦頭爛額的情況下又雪上加霜,武漢新型病毒感染終於大範圍爆發。

我說終於,是因為早就在外網上看到很多警告,也一直在內網有意無意的提及預防流感,勤洗手,頻繁喝水,必要時戴口罩。但是無論是家人,朋友們,還是我自己本身,都沒有足夠敏感的觸覺把這個當回事。武漢離自己尚遠,又迷信03年的經歷教訓,相信相關單位早有防備(實屬幼稚),覺得總不至於此。人世的殘酷大概就是在這裡,在最疏忽大意的時候下來的一錘重擊,往往比做了預防工作的時候更重更痛。

作為家屬,我跟醫生們的關係彷彿還算可以,既有利益衝突,又是合作關係。這是過往沒有體會過的。認識幾個醫生朋友,但從來不聊涉及他們專業的事情,也極少向她們求助。我總覺得,這是一種打擾。好比有人知道我學金融之後來問我哪只股票比較好賺。這個年三十晚,我在醫生辦公室過年。坐在我旁邊值班的醫生和護士,偶爾抬頭看看春晚,大多數時候都在刷手機。話題不外是「xxx又去支援了」,「上次他去支援非典就沒被表彰誒」,「物資不夠真的好心疼」。還有「我們能辭職嗎?」,但是下一句就變成「但是這種事情,讓我們去就去了,這是責任啊」。我偷偷在社交網站上感嘆,原來醫生也是人啊。

而八樓住院部一條走廊分為東區和西區,我們坐在東區。西區,原來護士站的另一邊,被徵用為這個非定點醫院的唯一一個隔離區,隔離了一個武漢來的疑似病例。我非典的時候還小,又不在中心爆發城市,唯一的記憶是羨慕同學因為普通發燒感冒不用來學習上課,每天量體溫和課件的醋味,還有學校廣播里反復播放的正確洗手的方法(以至於現在身體都還記得)。歐洲難民危機的時候我正好在國內度假,再回去恐慌情緒已經有所緩和。佔領華爾街和中環,雨傘革命恰逢我自身都難保的時候,分不出一絲精神去追究前因後果。反送中又因為前序事件「缺課」,理不出個子丁卯醜來。辭舊迎新,生肖輪回之際,頻繁出入醫院的我第一次真正身處漩渦中。

我的心情實在非常複雜。一方面,她猶如浮萍,已經失去主心骨,今日不知明日事,我更不能花時間難過,奔走於醫院和家之間,雖有家人相助,但是大部分事情都必須親自敲板做決定。說實話,這非常困難。沒有人想在尚且年輕的時候撞上生和死的課題,我總覺得,我還有很長的時間去準備。也許等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個把後代,她也怡然自樂了好些年才緩緩老去,我們終將在相處的時光里學會告別。正是如此,我更加對在疫區里遭遇重擊的人們感同身受,做不到甩手不關注,僅專注於我一小家。她尚且獲得到不錯的醫療資源,結果如何,渺小如螻蟻的人類自然不能改天換命。但是疫區是很多本身健康的人,在人為的隱瞞下,無端端染上怪病,甚至熬不到確診的機會。況且,這件事實實在在影響到許多朋友和我的生活。於我而言,本身實習畢業過後,順利找工作,沒準等她好轉,還能一同共遊世界。卻在她病情尚未穩定的情況下,因為疫情的緣故(還有一些自己的原因)必須離開她。也聽說許多朋友準備考研出國換工作因此被耽誤。健康的我們尚且如此為難,想到那些病患及其家屬,每日奔波在路上只為尋求確診入院的機會。如何不恨,如何不為此而怒吼哭泣。

你我都知道為何如此。陰謀論和「謠言」(在官方頻繁的造謠下這兩個字諷刺和無意義,所以打上雙引號)雖然滿天飛,但是湊湊拼拼也能得到一個相對真實的故事。我當下的情緒實屬不宜引經據典論述,只能借用某位豆瓣友鄰說的,「哀我們的不幸,怒我們的不爭,恨他們的貪婪,怨很多人的愚蠢」。

寒冬遠遠未走,夏天怕且也不會這麼快來。祝渺小的我們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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