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第三日丨父親和我
這篇記一下父親。
我知道父親的故事不多。父親是廣州人,十六歲時被派到深圳工作。當時中國正經歷大躍進,四處饑荒,人人都吃不飽。有天休息時間,同事問他,要不要一起偷渡到香港,一切都已安排好,同事計劃偷渡已有半年,他實在受不了每天都吃不飽。父親點起煙,一再考慮。爺爺是共產黨幹部,如果這樣一走了之,是會連累整家人。但只要到香港,吃飽就不再是問題,還能養起家人,而且聽說那裡無比自由。一根煙的時間,改變一生。
午飯時,父親如常吃了幾個乾饅頭,便和同事回辦公室小睡片刻。不久,房間鼾聲迴盪,他張開眼,起身走向廁所。他不慌不忙,脫下了白色的制服,綁緊了鞋帶,走到後園樹下和同事和合。
「記住要向前游,千萬唔好回頭。」同事千叮萬囑。
香港和中國大陸,只隔一條深圳河,香港割讓以來,兩地的人是可以自由流通。自一九五一年始,邊境成為禁區,嚴密封鎖,就如一九四九年後,兩岸隔絕,自始成為兩個世界。父親看著同事的背影一路前進,腳上那白色廉價帆布鞋,漸變成泥黃色,深圳當時仍是一望無際的田野,路上一片黃土。中國這邊的河岸,已有兩道加固的鐵絲網,防止有人偷渡。兩人躲在一塊大石後埋伏,觀察邊境哨兵巡邏規律。
同事拍拍父親的肩膀道:「佢地再行一轉,我地就出發。游到香港就有車接我地,記住發生咩事,都唔好回頭,有車就上!」
哨兵背影漸漸遠去,兩人如猴子靈敏,轉眼已爬過兩度鐵絲網。來到真正的邊界,父親跟著同事跳進河裡,改變命運的最後幾分鐘,如精子拚命游向終點。突然,父親感覺到有東西打進身後的水中,他記得同事叮嚀,千萬不能回頭。眼前視線一片模糊,分不清方向,那刻,腦海閃現爺爺在珠江河逼他學游泳,那段父子唯一的相處時光。兩人爬出水面,對岸繼續傳來鎗聲,父親仍不敢回望,這時發現前方有一道和中國不同的圍欄,跨過去後便是新世界。爬過了最後的障礙,兩人才敢回頭,對岸的幾個中國哨兵已停火,但仍注視著他們,兩人不敢多待,轉身絕塵而去。
他在香港的第一個住處是天台屋,那個年代,沒有親友接濟的偷渡者,大部份都住在天台加建的木頭屋。父親逃亡的故事,是我唯一知道關於他的過去,當我好奇想知道更多,為時已晚,他已沒法訴說。也許父子倆缺少緣份,在我的人生中,他幾乎是缺席的。
「兩隻手抓實車頭,對眼最重要望前面!」父親扶著我單車的尾架,再次提醒我。
騎單車是父親教我的,也是我記憶中,父親唯一教我的事。
父親是廚師,早出晚歸,休假也不穩定。休假時,不是去找朋友玩樂,就是去收購舊手錶,但不會選擇陪伴家人。媽媽常對他抱怨,要求他有空帶我兩兄弟去玩,培養感情,難得的幾次三父子聚會,都是到沙田騎腳踏車。我一直都是騎有扶助輪的小童腳踏車,所以都騎不遠。某天不知為何,租車時,父親突然說要教我騎沒扶助設備的腳踏車,成長總是沒預期的發生,被迫獨立。那天早上,忘了跌過幾次,搖搖擺擺的騎了幾步,總會停下,一直沒法好好平衡。剛念高中的哥哥早已不知騎到那裡,父親在家都很嚴肅,我也難得和他說上幾句話,所以與他單獨相處,心裡害怕,面對一個陌生的人,根本沒法專注。跌倒也不敢看他,站起來又再重試,只知道會騎了,就可以逃出這困境。
「差不多了,你跟著我來吧!」父親說。
又一個突然的宣告,準備不足就要上路。心中記著父親的口訣,一步一步的跟著他騎,慢皺騎得愈來愈穩,終於走出了舒適圈,到了比平常更遠的地方找到哥哥,成長的唯一方法,就是冒險。日照漸沒,要到單車店歸還租來的腳踏車,店前有一道頗深的隧道,面對大下坡,我沒有多想,直往下騎,兩邊景氣愈來愈模糊,眼前突然出現一台車,此刻才發現,我不懂剎車,為了閃避撞上了左邊的欄杆,人車倒地,肚子被撞到呼吸困難。父親從後來到,只是默默看著,沒有安慰身處恐懼中的我,那是我懂事以來,第一次覺得接近死亡,我努力掙扎,用盡全力呼吸,想一切盡快結束。不久,痛楚漸消,父親把我扶起,要我繼續往前騎。成長以來,其實我搞不清怎麼去做一個男子,一直覺得父親沒有教我,我也只能在跌跌撞撞中長大。
這幾年香港發生了很多事,很多人選擇遺忘一切,過新生活。父親也是,但那不是他的選擇,是腦退化症選擇了他。十年前,他慢慢失去記憶,後來只能送他到安老院居住。在生命的最後歲月,他是無記憶之人。
父母離婚後,我們鮮有來往,他後來再婚了,偶爾也會找我吃飯,生活安穩,本來無事。某天清晨開始,媽媽常接到他的來電,一大早就會打來我們家,胡亂說話,媽媽有次終於忍不住,臭罵了他一頓,也覺得困惑,是他退休生活太無聊嗎?農曆大年初一,我到父親家拜年,剛坐下,他便拿出幾個老舊皮箱放在我面前。他打開給我看,裡面都是些珍藏手錶,他跟我詳細解釋每一箱是什麼,似是要交代事情,還叮囑我記下密碼,我不願記下,那是一種難別的氛圍,我不願承認這份感覺。
隔天,我陪他到深水埗鴨寮街擺地攤,每逢過年,他會趁假期在這裡賣幾天手錶,也順便和錶友聚聚。我幫他佈置好攤檔,拿起背包準備離開,他叫住我,從懷中取出錢包,我看到他的錢包還連著一條到腰間的防盜金屬鏈,他急急從錢包中拿出幾百元,塞了給我,我推卻不要,那一刻,我感到他是要把能給的東西都給我。我走了幾步,回頭看著他孤單瘦小的身影,兩鬢斑白,不再是印象中,叮囑我望著前方,那個年輕力壯,高大的男子。他正在遠離我,遠離這個世界,他心知肚明,我也是,但我還是不願接受。後來,阿姨有天來電,父親失蹤了,找了一天終於把他尋回,送醫後初步確診他是腦退化症,阿姨沒法獨自照顧他,決定送他到安老院療養,那時他已經不太清醒,話中只有過去,沒有現在。後來一切他都忘了,有時我也猶豫要不要去探望他。一個沒有回憶,不能交流的人,探望的意義何在?還是我始終不願接受,世上有慢性死亡。
三年瘟疫,妄想見面,我們也沒有再見。高雄入冬的某天,我收到來自香港醫院的電話,我沒有接聽,我知道那代表什麼,又一次,我不想接受、面對。不久,手機跳出媽媽傳來的訊息,我想猜錯,不過沒有。我回到故鄉,跟爸爸道別,也是永別,還好他在記憶消逝前,他追求的自由還沒有遠離。我帶著太太看過去成長的街道,心中生起某種刺痛感,莫名的傷感,我知道了,離開成長之地,我就不再完全屬於那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