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薪嚐膽」的時代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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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勾踐這位古代君王的傳說,複雜而充滿了模糊不清之處,卻是歷久不衰。早年獲不少外國專家研究,當中以柯文(Paul A. Cohen)的論述最為深入精彩。今年初終於翻譯為《與歷史對話:二十世紀中國對越王勾踐的敘述》,用熟悉的語言重看一遍,又有新的領悟。
傳說中勾踐被吳國徹底打敗之後,他通過實踐「臥薪嚐膽」而最後一雪前恥獲得了勝利,這種延伸的儀式感,表達了自我否定和自我重生,使越國重獲擊敗對手所必須的力量,隨後更在自晚清以來現代中國每一次遭遇失敗和恥辱時,成為了集體的訴求。
例如抗日戰爭,當蔣介石撤退到台灣時,這個故事跟隨着他並輕而易舉地被轉化到台灣和大陸的鬥爭之中。即使在1975年蔣介石逝世後,「臥薪嚐膽」仍保持着強有力的影響,而同時它也支持了毛澤東使中國大陸富強並打擊冷戰對手的努力。儘管後來台灣和中國大陸擱置了直接敵對的關係,並將精力重新用於經濟發展,「臥薪嚐膽」並沒有結束。
今天,「臥薪嚐膽」不再用於備戰,它從公共事務領域轉移到了私人領域,成為了用競爭性的個人主義這一資本主義原則來振興海峽兩岸的部分推動力。正如柯文所說,像勾踐這樣的故事組成了一種「潛在的意義,它流淌在按照慣例講述的歷史表面之下」。他這本書的目的是將中國政治和文化的這一源泉置於意識的表面之上,與歷史對話,並使歷史變得豐富多彩。
像勾踐故事這樣進入中國人的公共和私人生活的方式,西方還未有真正可以激發起個人認同感的歷史人物。西方有其關於自我犧牲和不屈不撓的傳說,但它的英雄崇拜有着完全不同的規則。摩西、聖女貞德和喬治華盛頓在很多地方與勾踐相似,不過他們依然是被神聖光環籠罩着的人物。沒有一個美國學生會通過摩西在沙漠中所受的艱苦考驗、貞德的被焚或福吉谷過冬的悲慘來激勵自己備考。
那些經歷都被視為屬於過去,它們被認為是值得尊敬而基本上無法實現的。唯一一個像勾踐那樣使人想模仿的西方人物是耶穌基督,但是那些明確地覺得和他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苦難(例如鞭笞)有聯繫的人極少受過教會的迫害,這使得對基督的崇拜默認是停留在缺乏個人認同的地步的,而那些將自己和基督相提並論的人也被視為異端。
越王勾踐的故事引人注目之處,在於它是如此徹底的世俗化。君王的恥辱並不是由神決定的,他最終的勝利也只是人們努力的結果──包括他自己及他周邊人的努力。在西方,民間記憶被已建成的宗教系統化地改造,用於滿足它自己的目的。異教徒的英雄變成了聖人,而口頭流傳的傳統變成了神聖的文獻。幾乎從一開始,基督教就與流行的記憶發生了衝突,將後者視為缺乏信仰或是異端,從而一直需要糾正或審查。大體而言,學術性歷史的寫作和存檔的實踐是為教堂和政權的雙重利益服務的,因此會將它自己與其他通向過去的方法相隔離。在中國缺少整體的宗教建設,這可能是流行的世俗記憶不但能倖存,而且對流行的意識有着巨大控制力的原因之一。看上去中國人對歷史的實踐對西方人認為的「純粹記憶」更為包容而更少排斥。
勾踐從來沒有被從「現在」放逐,古越國也沒有被認為是一個「外國」。相反,兩者在現在都受到了歡迎,並支持着一系列不同的政治和個人議題。今天,在歐洲和美國,記憶都成為了時髦的話題。每個地方的歷史學家們都試圖將他們自己研究過去的方法和流行記憶中的觀念之間的分歧聯結起來。像皮埃爾.諾拉、邁克爾.卡門和大衛.羅文紹爾這樣的學者已經向我們提出了挑戰,讓我們跨越存在於民俗、文學、神話和歷史之間的分歧,質疑那些將各個學科互相隔離的學科界限。對那些像我自己一樣置身於這一計劃的人來說,這個中國的範例提供了很多有趣的洞見。很明顯,在西方,關於歷史和記憶長期以來的語境和在中國的依然非常不同,但是柯文富於啟發性的闡述向我們展示了可以如何重新思考我們的學術界限。將這本書作為一個範例,應該可以更加簡單地發掘我們自己政治與個人文化中隱藏着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