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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流浪者：此心安處是吾家

戈巴卓夫

2021 年 3 月 7 日

2019年夏天，在中國百度論壇貼吧發佈「買房貼」的「龍頭老大」終於買了房。

房子買在了中國東北的鶴崗，加上中介費，一共花了五萬八人民幣，他有了一個屬於自己「家」。

最初的「流浪吧」，是由一群不喜歡被約束，不習慣做計畫，一心追求自由灑脫的文藝青年們創建的。

他們在貼吧裡分享流浪路上創作的散文詩，在帖子下探討人生的真諦。回憶起十年前的「流浪吧」，老吧友（貼吧老用戶）「月淡花閑」寫下了這樣一段話：「那時的流浪吧，幾乎人人都有一段辛酸的早年經歷，幾乎人人都流浪了很多地方，幾乎人人都能寫一手好文章。

我們講述著自己流浪路上的故事，也談論著我們認為的「流浪」。而在最近幾年，一大群特殊的吧友佔據了「流浪吧」的一席之地。他們不是什麼文藝詩人，也不追求自由高尚的靈魂。他們當中，有失去親人的孤兒，有刑滿釋放的四十歲大叔，有離家出走的女孩，還有投資失敗躲債的老闆。更多的，是沒錢的年輕人。

讓志同道合的人相聚，是貼吧的使命，到今天為止，有70萬人關注了「流浪吧」。跟別的貼吧不同的是，在「流浪吧」裡，吧友們很少在一起討論興趣愛好，他們更關心地是如何填飽肚子。他們來自中國各地，流浪在異城他鄉破舊的出租屋裡、掉漆的公園長椅上，下雨天他們會縮在天橋下躲雨。他們大多被迫在外流浪，個個都活得像落葉一樣。

在這個換上頭像和昵稱，人人都可以當鍵盤俠的時代，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在社交平台上表達自己的觀點要小心翼翼，分享自己的難處，要先說「我有一個朋友.......」

你毫無敵意的一句話，可能會被罵得狗血淋頭。為了避免被嘲諷，大家開始變得謹慎，甚至不敢發聲。

而「流浪吧」的包容度很高。

在這裡，吧友們坦然地向大家講述著自己沒錢的窘迫和悲慘可笑的生活。這樣的帖子下，你很難聽到質疑和嘲諷。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聲鼓勵和加油。

哪個城市的物價低，哪裡可以領免費的饅頭，住橋洞的技巧，剛發掘的容身處...... 他們樂此不疲地分享著這些「寶貴的財富」。

縱使這些「財富」，在很多人眼裡毫無價值。

在「流浪吧」裡，吧友們有專屬的交流名詞：「掛壁」「開寶箱」「提桶跑路」......不常在吧裡混，你很難弄明白這些詞。

「掛壁」指的是半打工半流浪的狀態。而所謂的打工，大多是：保安、送外賣、進工廠一類的力氣活。

「開寶箱」就是翻垃圾桶。從垃圾桶找出值錢的東西，或者可以吃的食物。

「提桶跑路」則是一人一塑膠桶行走天下。塑膠桶裡裝著生活用品和全部家當。

在流浪的路上，有人選擇「掛壁」。

實在不想「掛壁」的，可以去「開寶箱」。

如果能過上「提桶跑路」的日子，還會收到吧友的祝福。

這些不是電影裡的橋段，也不是某個流浪漢的特殊生活。這就是聚集70萬人的「流浪吧」裡真實的世界。

他們困頓的人生、悲慘的窘境令很多人難以想像。

但現實中總有人就是這樣活著。

這就是他們真實的人生。

2019 年 5 月 22 日，一位昵稱為「龍頭老大」的網友在流浪吧裡發下了這樣的帖子。 我存了五萬，準備去鶴崗買房，買個三四萬的，一萬買生活用品。

帖子一發出去，就迅速得到了吧友們的關注。

「這麼便宜，真的假的？」

「老哥可以可以！」

「買好通知聲，我也買一套！」

拿五萬塊去鶴崗買房，「龍頭老大」並不是說說而已。

一路上，他不斷向吧友更新著去鶴崗的行程。

「出發了!」

「天津站到，準備轉車去佳木斯。」

「到長春了，手機電池不多了，只有 40%了。」

...... 隨著「龍頭老大」的不斷更新，越來越多的吧友前來圍觀，買房貼也成了「流浪吧」的「精品貼」（貼吧裡熱度較高的帖子）。

三天后，「龍頭老大」到達了鶴崗。

這個隔著黑龍江與俄羅斯隔岸相望，位於中國東北部的小縣城，當地人把它稱作「死胡同」。

冬天氣候寒冷，經濟不景氣，老齡化嚴重，這是鶴崗的三大「特點」。

在這座城市的大街上，見到最多的群體就是老年人和孩子。

鶴崗的馬路在鶴崗，年輕人大多選擇去「北漂」，很多人都搬去了溫暖的南方。新建的房子沒人買，導致房價一落再落，甚至低於成本價。「居者有其屋」這句話，在很多城市買房困難的環境下，鶴崗率先實現了。五萬塊，在北上廣的普通地段，想買個廁所恐怕都難。但在鶴崗，你可能會買到一套配套齊全的小房子。也有人說：在鶴崗，你買不起房子，就別混了。

其實「龍頭老大」選擇在鶴崗買房，並沒什麼複雜的背景，背後也沒有動人的故事。他對鶴崗這片土地，也沒愛得多深沉。他舟車勞頓，奔波三千公里，跑到這買房只有一個原因：鶴崗的房價便宜。或者換句話說，因為窮。可再窮，他也想有個房。

「龍頭老大」的帖子在更新著，住賓館、找中介、看房、談價格。他用行動證明著買房不是他的白日夢。「流浪吧」的吧友們也一邊關心著買房的進度，一邊動搖著那顆流浪的心。2019 年 6 月 13 日，「龍頭老大」更新了一條圖文帖。圖片的配文只有短短 2 個字：「房本！」

很快，這條帖子得到了兩百多條回復。

點開回復一欄，滿屏的「恭喜！」。

有吧友在底下回復：看到這，差點熱淚盈眶，這就是家啊！有家了！

在很多人眼裡，想要立命，先得安身。

房本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動產權證書」除了莊嚴，更讓人覺得安心。看著這張薄薄的紅色卡紙，「龍頭老大」突然覺得圓滿了。

「龍頭老大」的房子最終買在了鶴崗市的一個普通老小區。77平方米，帶裝修包家電，加上過戶費中介費一共 5.8 萬。在大多數吧友心中，「龍頭老大」成功了。告別了流浪，告別了漂泊，告別了可能隨時被房東攆走的不安，終於有了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家。五萬八，買的不是房，買的是一份歸屬感。可問題也隨之而來，錢都買了房，接下來的生活怎麼辦？這是個無法回避的現實，但好在，「龍頭老大」自有辦法。起先，因為「龍頭老大」這個昵稱，有人猜測發買房貼的這位吧友可能是混在海上的「大哥」。其實，為自己取名「龍頭老大」，只不過是他在網路世界中一點「虛榮」。在現實生活中，他既不算「龍頭」，更不是「老大」。他的真實名字叫李海，今年三十四歲，老家浙江舟山，是個常年在海上漂泊的海員。

買房前，除了海上的工作，李海大部分時間都在搬家。他租過便宜的簡易房，雖然每月租金只需一百多，但被四處踢；也租過船上的潮濕昏暗的小隔間，最後因為房東的一個電話被迫搬走。彼時，一天三餐一共花 20 元的李海，卻鐵了心要買房。

在成為海員之前，李海也幹過不少工作。大堂保安、車間工人、飯店服務員...... 和流浪吧裡很多吧友一樣，李海也「掛壁」過。比起城市的職場，李海更喜歡在船上，因為船上的競爭不激烈。來自貧窮的農村，沒什麼學歷，性格內向，不會說話。

李海想要在大城市立足太難。用李海自己的話說：「混不出頭的。」

一直以來，李海對物質的要求並不高，對他來說，差不多能吃飽就行了。可他卻執著于買房，並且還選在了離南方老家很遠的東北鶴崗。

很多人不理解李海。

他們覺得，人總是要落葉歸根的。

他們不明白，李海為何拋棄老家的父母以及親朋好友，去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安家。但是李海明白。常年在外漂泊的他，沒什麼親戚和朋友。

父母很早就離婚了，各自都有了新的家庭和生活。他在家裡的位置，除了尷尬，更多的是多餘。李海說起這段經歷的時候，語氣平淡。但兩隻粗糙的大手卻一直在不停地摩擦，暴露著他的局促不安。

其實在李海心中，最理想的城市是老家。哪怕沒親人，能聽聽鄉音也是開心的。

可現實和李海銀行卡裡的餘額讓老家都變成了夢想。

李海偶爾也會傷心，一個人走完這一生，有點孤單。

「故鄉是舟山，現在屬於鶴崗了。」李海笑著說。

好在不管怎樣，現在的李海無論走到哪，都有個固定的「家」了。

「流浪吧」裡，能像李海一樣尋得一個家的人，並不多。在大多數吧友心裡，李海的目標和終點都離自己太遙遠。除了隔著螢幕羡慕，在評論中打上「恭喜」二字，他們仍對現實生活無能為力，還要繼續為眼前的三餐發愁。

家家各有難念的經，人人各有難言的苦。有的人，仍在漂泊。

一瓶老乾媽、十幾個饅頭。這就是「掛壁」的吧友一周的伙食。沒有工作的吧友，會早起一會兒，去翻翻垃圾桶找點瓶子，賣廢品賺幾塊錢。

運氣好的時候，他們能從「寶箱」中開出「豪華套餐」。

從垃圾桶裡翻出被扔掉的半個燒雞，上面這位開到「豪華套餐」的吧友，是位隻身從老家山東濱州到三亞「流浪」的大叔。

在「流浪吧」裡，他向吧友分享著自己的人生閱歷和流浪趣事。

吧友向他提出的問題，他都很願意去探討。時不時，他也會在帖子裡寫下新的感悟。

可他唯獨沒告訴大家自己背後的故事。流浪的路上，他從來沒停止過學習。

白天除了撿廢品，大部分時間他都會去圖書館，一邊給手機充電，一邊給自己「充電」。堅持學習，文筆流暢。於是吧裡有人猜測他流浪前是可能是語文老師。當吧友問起家人，問起為什麼流浪，他只回答說：每個流浪漢都有自己的故事，或者是事故.....沒有變故、風調雨順的人是不會想流浪的。

三亞的太陽讓他選擇了橋洞這個避暑勝地，雖然不花錢，但還是要時時躲避城管的驅趕。

吧友避暑、睡覺的橋洞流浪的路上，有人為了生存，沒有了底線。他卻從來不偷不搶。餓了就去「開寶箱」，撿剩飯。沒有錢，就去旅遊景點撿廢品賣錢。

一路上，他幫助弱小，照顧老人。

路遇不平，他總是忍不住湊過去「匡扶正義」。

但他的善良很少得到回報。

他經常挨餓受凍，不時會遭人暗算，活得艱難。

兩條小腿上，全是被蚊蟲叮咬的爛包。

......

2021 年，距離他第一條發帖已經過去了四年。

不知道現在的他，還在不在流浪，有沒有一個家。

而對於有的人來說，心無掛礙地流浪，竟也是一種奢侈。流浪吧裡，有窮困，有漂泊，也少不了疾病。疾病來臨的時候，比起讓家人承受痛苦，有些人更迫切地希望它落在自己身上。可世上所有的幸福和苦難，什麼時候讓我們選擇過。母親生病了。掛了父親打來的電話，一位在「掛壁」的吧友連夜坐火車去了母親看病的城市。現在他必須逼著自己迅速成長。可還沒等成長，就栽倒在了「錢」上。

在母親生病之前，他一直「掛壁」在橫店，小群眾演員的日結工資只能讓他勉強維持溫飽。一萬多的檢查費，對交幾百塊房租都困難的他來說，真的太多了。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在交費的時候，只能沉默地看著父親乾癟的背影。

除了心疼父親，他更多的是羞愧和自責。

他唯一能做的，是一個人對著醫院冰冷的牆壁默默祈禱。

比起錢帶來的壓力，失去母親讓他更害怕。

這位吧友的母親最終檢查出惡性腫瘤。檢查報告徹底擊垮了他。

治療方案是做手術，而穿刺手術可能會導致半身不遂。悲慘接踵而至，他都沒時間抱怨老天的不公。只能默默強迫自己接受。被擊垮的空隙，他想起了在橫店雖然窮但自由的日子。如果沒有牽掛，他真的很想一個人去流浪。

發完一條做手術前的帖子後，他再也沒有更新。

不知道手術進行的是否順利。

也不知道他的父親想辦法借來的手術費還上了沒有。現在的他會不會偶爾想起在醫院的走廊上，那個關於流浪的白日夢。

成年人的世界裡，沒有容易二字，誰都曾一邊累得喘不過氣，一邊尋找生活的出口。

...

2018年，這位吧友失業了。
已經三十多歲的他，在杭州混了十年，負債兩萬。失業了大半年，他也在迷茫中掙扎了大半年。怕家裡人失望，怕在老家丟面子，他沒說實話。他選擇一個人在杭州勉強撐著。這半年裡，存款用完了只能用貸款。持續了一段時間，工作沒找到，負債反而越來越多了。

吧友在「流浪吧」裡立下目標這些都沒能打倒他。他給自己定了目標：還清欠款並存款 30 萬。

在流浪吧的角落裡，他開始記錄著自己的內心。他開始學著反思，直面自己的缺點。也開始嘗試晨跑，堅持閱讀。日子在找工作和麵試中迴圈著，一點小進展都會讓他歡喜雀躍。

2018年5月16日。距離他第一次發帖和立下目標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天。

這四十多天裡，他每天平均工作時長13-16個小時，幾乎是熬過來的。

也是在這一天，他還清了欠款，並在銀行卡裡存下了7931元。

雖然三十萬的目標還沒實現，但他還在賣力地活著。

流浪吧裡，終於有人累了，想結束流浪的「掛壁」生活，回老家安定下來——這位昵稱為「浪子天涯」的吧友，也決定放棄浪跡天涯。現在的他只想和心愛的姑娘有一個家。

他帶著女朋友——發帖時常說的「老姐」回了老家，父親滿臉的興奮，高興地說要重新裝修家裡的房子。

「浪子天涯」激動地向大家分享著這份喜悅和準備裝修的房子。

「浪子天涯」自家的房子沙泥和木梁搭起來的簡陋小樓，脫落的水泥牆皮，這就是未來他和她的家。

在城市裡，很難看到這樣的房子。在很多人眼裡，它是破敗的、不堪的，路上碰到都不會去多看一眼。

人們難以把它和「家」聯繫到一起。

但在這張圖片下，滿滿的，全是來自吧友的羡慕和祝福。

...

除了失業、疾病、窮苦...... 總之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心酸，都能在「流浪吧」裡找到。
有人說如果把「流浪吧」裡的人和故事拍成電影，100部都拍不完。
「流浪吧」的用戶和故事還在不斷增加著。它讓他們相遇，幫助他們在這裡找到和自已一樣的人。
他們大多來自貧困的農村，沒有家人，基本靠打短工活著，暫時無法逃出生活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