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之作》:散落在时间里的自我自由与真实
不要选择任何党派,选择艺术。但如果你不能成为完全自由的人,艺术家就不会诞生。
弗洛里安·亨克尔·冯·多纳斯马尔克的作品不多。2006年的《窃听风暴》让他一举成名,2010年的《致命伴旅》是他的好莱坞试水作品,直至2018年推出《无主之作》时,我们大约能看出他回到自我的痕迹。
弗洛里安借用了德国视觉艺术家Gerhard Richter的部分经历,经过打磨雕刻,成型了《无主之作》这电影。恰好的,这部电影也探寻了关于「真我」的议题。
我一直觉得宏大叙事题材的电影很难把握,对导演能力要求极高。面与点的选择,使电影很容易一不小心可能会陈词滥调,一不小心可能会空洞无味,一不小心可能会浅薄无聊。
导演弗洛里安的故事发生在他出生的国度,德国,一个复杂又多元的地区,柏林。时间从1937年至1966年。动荡的国家经历了纳粹的高压政权、柏林墙的建造与倒塌。
围绕纳粹、柏林墙历史背景进行创作的影视作品层见叠出,无论是纪录片(如《我美丽的西柏林》),还是商业片(如《极寒之城》),纷繁杂沓而至,消费者我们的时间与情感。
《无主之作》的德语意思是「没有作者的作品」(Werk ohne Autor ),乍一听上去,有点「作者已死」的意思;而英语国家的译意是「永远不要转移目光」(Never Look Away)——这来自影响主角Kurt很深刻的一句台词,它也直接与主旨扣联。如导演的名字一样,《无主之作》长过普通电影,达189分钟。神奇的是,这三个小时的时间,电影将我死死的按在座椅上,我从未想过「look away」。
这是一部与政治、艺术、自我、真实相关的电影。在集权与战争年代,无论政权对个体如何压迫,也并不能阻止个体追求真我、美的信念。
恶魔骷髅头
故事从纳粹开始。故事从小男孩Kurt 开始。住在乡村的他,在纳粹的战火中幸存下来,但一直给与他精神与艺术启迪的姑妈Elithebath 并未幸免于难——她被划分成为精神疾病患者——被绝育,被夺去生命。
故事像是在说Kurt 追求艺术、追求真我的过程。经历了战争与东德政府的高压统治,Kurt遇到了爱人Ellie,但也发现他的画作里完全没有「自我」。他带着爱人逃往西德开始了寻找真我之旅。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真相在他的艺术作品中得以呈现。
智者造城,愚者树墙。然而,墙终会倒塌。时间回溯到1937年-1966年的德国,一个离我们看上去很遥远的国度与年代。在那般动荡的历史洪流里,个体的颠沛流离,实则与我们一模一样。
与戕害犹太人的角度不一样,这部影片的里纳粹也自大地控制着「同族人」的命运。他们认为人有高低优劣血统之分,他们认为应该要将体质/心智「劣等」的人类清理,以达到民族的「繁荣昌盛」。在特殊/高压环境下的人们,会丢掉残存在心念深处的理性与温情,为如此荒诞的理论效命——有人是迫不得已,有人则真是死心塌地,唯首是瞻。
故事很奇妙地将一名妇产科教授(Carl,Ellie的父亲)与一名艺术家(Kurt)牵连在一起,他们在战争中的幸存,在战后继续蓬勃。只是他们生长的方向不尽相同。
Carl是纳粹,是集权,是一切限制与阻止人类自由生长的暴戾存在的象征。可怜的是,恶魔寄居在一个人类的躯壳里,占用着他的生命资源——它蒙蔽着他的心,利用他的双手干着肮脏的勾当。他的心智早已被控制,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有放过:Carl 为了使女儿与Kurt 分手,哄骗着女儿与Kurt,将女儿腹中的孩子流产。
Kurt是我们每一个个体,是艺术家。沉默寡言,一直在静静的观看着世间一切的发生,悲剧也好,喜剧也罢。洪流之中,他默默地看着,也有隐忍与顺从,但绝非一直忍受。他选择了真实,自我与艺术——在这片人类的最终归属的领地里生长出更加坚韧的力量。
在讲述纳粹部分时,电影中呈现过几次骷髅头。在姑妈带着Kurt看展之时、在打开毒气室开关阀的手指的戒指上、在Carl新纳粹制服的帽子上、在Kurt偷偷画的纸上。它象征着死亡、枯竭与重生。
纳粹们说「堕胎能将爱人们分开」,他们错了;纳粹们蛮荒地夺去生理/心理疾者们的子宫、甚至生命,以此来粉碎「疾者」的梦想与希望,他们错了; 集权者们想要抹去「自我」,将每一个个体钉在大一统的机械凹槽里,以此来实现他们的大国梦想、泯灭个体,他们也错了。
精神病患者
值得一提的是电影中出现的电影:希区柯克的《精神病患者》,出现在Kurt带着妻子从东德逃往西德之后。
这部《无主之作》在结构上有着与《精神病患者》相似之处:镜头跟随了半个多小时的角色被终结了生命。
故事从Kurt的姑妈Elithebath开始,电影的前半个小时,镜头一直跟随着这个美丽而又带着艺术气质的姑娘。观众看着她带着小Kurt去看康定斯基与蒙德里安;看着她央求公交车司机们同时按下喇叭,她在广场上与自己的世界聆听属于自己的音符;看着她为纳粹痴狂、激动,看着她赤裸地弹着钢琴;看着她将烟灰缸在自己的脑袋上砸出恒定、和谐、标准的A音;看着她被划分为心理疾病患者,看着她恳求着Carl不要为她做绝育手术,看着她倒在毒气室里……
与《精神病患者》不同的是,我们知道Elithebath会死去。她的生命终结在那个时代。但她对Kurt的影响在继续,她的艺术气质以另外一种形式继续生根、发芽。是她激励着这个年轻人:「Never look away」。我们不知道Kurt是否知道Elithebath姑妈的具体遭遇,但我们知道他们之间生命有着奇妙的链接,于空气与自然之中,于气息与眼神之中,于思维与意念之中。
Elithebath是被纳粹定义为「精神病患者」,从而被夺走了子宫与生命。Kurt此后遇到的爱人,与姑妈气质相似的姑娘,也叫Elithebath (昵称Ellie)。她也是个幸存者,虽未被夺去性命,却也未逃出纳粹残余势力的荼毒。
无论是否是在向希区柯克致敬,电影中出现《精神病患者》很难不让人思考多一些:在那荒诞的世界,到底什么是「精神病患者」、谁是「精神病患者」呢?
艺术、真理、自我
艺术是相通的,世界万物是牵连着的。Kurt在这滚滚的历史洪流里,一直未曾忘却对真相、对自我、对艺术的追寻。这当然与他的姑妈Elithebath密切相关。
战后,免于战争灾难的Kurt坐在树上,观看着远山,突然顿悟。他激动地跟父亲说:「我明白了,明白了世界万物如何相连,一切都相互关联。我们都不必再担心,不必再恐惧。没人可以伤害得了我。我最终会找到正确的、真实的东西」。
可悲的Carl,被纳粹洗过脑子。一直坚信着「人之优劣」论。他是纳粹的刽子手,如机器一般毫无怜悯之心。虽然用双手挽救过生命,也用一支笔杀死过生命。他一直以来秉着权威的形象,一直以来骄傲自大。相对于Kurt的存在,他表现得简直就是个令人讨厌的说教机器。
导演(也是编剧)将故事安排得巧合。当艺术与真理呈现在Carl面前时,他的整个世界全部坍塌。故事最后并未对Carl有所交代,他能重建自己的世界吗?他的结局如何?我们都不得而知。
自我与自由,在艺术的领域尤其重要。它们能借由艺术作品表露出来独一无二,真实与锐利。导演弗洛里安将「自我与自由」借由柏林墙巧妙的分割出两种不同的状态,东德是高压集权的限制,西德是自由自我的传达。同样的艺术课堂,不同的话述体系——一种是为了满足政权需求,一种主张解放自我。
Kurt在这里得到解放,得到回归,得到可以生长的空间。他最后创作的模糊的照片,承载着他未曾言说的生命经历与感受。当笔刷将清晰的图画刻意地刷成模糊的景象时,我们能感受到的,历史与记忆里的人不会消逝。
Kurt是幸运的,自幼年时期开始,就有人告诉他,要直面黑暗、空洞。
在东德,学院的教授分享了自己生命经历,让Kurt回归与直面自己。在一个被宣称着「绘画已死」的年代Kurt创作出「模糊的照片」的系列作品——这为他此后生命与艺术的拓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真的不用再害怕了,什么都没有办法伤害到他了。
他只需秉着自己的信念前行,真理会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