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不在的聖誕老人
文|西瓜冰
難度:★★★☆☆
又是假日時節,跟家人閒聊起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問我,是否還記得小時候看到聖誕老人(怕室友太多幻想,還是要強調是特意裝扮的那些聖誕老人啦)的情境。於我而言,這當然是最無聊的家庭對話,皆因他們旨在取笑我。孩提時代的我,哪怕是遠處看到貌似聖誕老人的物體,必定會嚎啕大哭。大部分在商場與聖誕老人合照中,我都眼泛淚光,餘下的小部分都是「poker face」。其實,我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無聊地想:其實聖誕老人又會有甚麼值得可怕呢?
(事先聲明,我不知道文章會否影響你的心情。在派對或約會中的你,保險起見留待節日後才看吧!)
從一首歌說起
在香港,聖誕節的氣氛還是有點「瘋狂」。意思不是大家都很期待,而是指街頭巷尾、大小商場會早在幾個星期,甚至一個多月前就提醒你聖誕節快到了。幾乎到了聖誕節那一天,你已經看膩了各種聖誕裝飾、聽慣了每首聖誕樂曲。而說起聖誕老人,就一定要提這首樂曲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You better watch out
You better not cry
Better not pout
I’m telling you why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He’s making a list
And checking it twice
Gonna find outWho’s naughty and nice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He sees you when you’re sleeping
He knows when you’re awake
He knows if you’ve been bad or good
So be good for goodness sake!O! You better watch out!
You better not cry
Better not pout
I’m telling you why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刻意提這首歌,除了是因為都耳熟能詳,最重要的還是歌詞。文化中演繹的聖誕老人固然十分萬能:可以滿足全世界小朋友的要求,又能夠在聖誕節前夕把禮物偷偷運進家裏,還要是只坐鹿車就能辦到。對於已經長大的我們,現在回想起都可能覺得這個傳說有點爛。但如果全能和全善還不足以形容聖誕老人,那麼這首歌的歌詞就為聖誕老人的傳說添了一個注腳:他還是全知的。
亦正是這個描述,令人不得不重新思考聖誕老人的意義。全知本來沒有甚麼問題,問題是歌詞提到的處境。歌中強調聖誕老人可看到睡覺中的你,又會知何時醒來,更知道何時表現得好與壞。而且,歌詞提及聖誕老人有這些能力,就是要告訴你:因為聖誕老人甚麼都知道,所以你要表現得好,做個好孩子才能收到聖誕老人的禮物呀。或許你猛然發現,所謂的全知,原來說穿了就是監視罷了;聖誕老人送禮物,原來是個無形的賞罰制度。
聖誕老人、權力及知識
法國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在《規訓與懲罰》(Surveiller et punir : Naissance de la prison/Disci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一書中,透過分析歷史中不同規訓制度的轉變,揭露「權力」和「知識」的關係。當中非常重要的方法,就是研究不同制度和個體的關係時,我們不單要注意如監獄、學校、軍隊等實際機構,還要留意不為制度所代表的論述(discourse)。所謂論述,就是透對人事物的描述和定義來建立的規律。這些規律會反過來限制我們對自身和社會的理解,亦即代表論述建構和限制了我們所知道的現實(reality)。所以傅柯十分重視不同的論述實踐(discursive practice),因為這是人事物間秩序的來源。論述實踐因而無處不在:不論在社會制度、技術發展的過程,甚或個人的一般行為,都顯示了論述在其中的建立和傳承。
可以說,此乃傅柯對權力/知識分析的關鍵。傅柯把知識和權力扣在一起,因為知識生產過程跟權力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人事物的紀錄、分類和分工、說明和解釋都關乎怎樣建立人際甚至不同制度的權力關係。而且,生產知識是個不斷延伸的過程。在不同的社會制度和知識領域中,生產知識代表着更細緻的分工和分類,亦代表權力在日常生活中不斷延伸。
舉例而言,可想想病人申報病歷的過程:首先他可能要填寫一份表格,詳盡說明他身體狀況的歷史,提供病歷後,病人就成為一個獲醫護人員承認的個體;換個說法,他就成了醫療制度下有身分(identity)的人。而且,不單醫護人員會採用這份病歷,其他機構(例如保險公司)亦可能在其他場合使用。這過程不單令制度獲取了有關個人的知識,亦建立起個人與這個制度的權力關係。在這個例子中,醫療制度對病人的了解遠多於病人對醫療制度(例如醫護人員可在有需要時隨時提取病人的資料,但反過來病人卻沒有這種權限)。
這個權力關係更生產了一系列論述,例如:身體處於健康的狀態(這個標準由一系列專門知識制訂)才是好,注意健康就是通往幸福生活的道路(健康不只是一種身體狀態的描寫,更是代表了一種正面價值);要身體健康就要監察自己的身體,若自己不檢點就要由其他人看管(要有好的生活就要自我約束,或受他人監察)。這些醫療制度所鋪陳的論述,改變了現代人的價值觀和行為。
所以傅柯會強調,權力的本質不是遏制論述。相反,權力的出現就如上述所言,不斷生產新的論述以鞏固和確立自身的地位。或許聖誕老人是否存在你根本不會介意和關心,但遺憾的是,在這個聖誕節要告訴你,權力已經滲透了聖誕老人的形象,你喜愛的聖誕節也難以逃避。
「Big Santa is Watching You」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可能是一首悦耳動聽的聖誕歌,但歌詞卻隱含了一種權力關係。小朋友只知道聖誕老人會到來,但卻不知道何時會到;他們只知道聖誕老人隨時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卻不知道何時何地會這樣做。如果你對小孩說過「要乖喔,要不然聖誕老人不會送禮物給你」,那你很可能為這論述做了最好的宣傳。直截了當地說,這個論述就是要人無時無刻都自我監察,確保行為都合乎社會的(父母或師長的)要求。所以,聖誕老人根本不需要真正存在,就如不用真的有人在看着商店、街道的閉路監視器一樣,每個個體都會自動調節自己的行為,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可以被看見。正是這個「可以」、「可能」,建立了個人會服從制度的「現實」。
而且,聖誕老人還會送禮物,把道德行為與物質需求扣連起來。小孩要得到個人所欲求的東西,就是要控制自己的言行,創造了一個道德現實:做好人好事,就能得到我所欲求的一切。歌詞那一句「So be good for goodness sake」本與康德(Immanuel Kant)所理解要做道德行為的原因如出一轍:作為理性的存在,因為道德行為本身就是好的,所以我們必須實踐;道德本身的好,就是實踐的原因,而與後果或其他因素無關。但聖誕老人這個文化現象,完全將這個觀念改頭換面。即使我們長大後已不再相信聖誕老人,但這個改變了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快到聖誕節時,每人心中還會有一張名單,記錄了誰待你好、待你差,然後你會有自己的賞罰制度:決定和哪些人渡過、哪些人會得到你的禮物、哪些人值得更大更貴重的禮物等。或者,與其說你已經不再相信有聖誕老人,倒不如說你已經變成了他。所以有說聖誕節本來是一個慷慨施予的時節(season of giving),大概是在反抗這種觀念。
誰又騎着那鹿車飛過⋯⋯
然而,請不要絕望,我相信這不是對聖誕老人的唯一解讀,而且他或多或少也是無辜的。聖誕老人着實不可怕,令人生畏的是無處不在的制度和權力。大概你沒有想過,節日原來不一定讓你有空間喘息 ── 權力從沒有休息的一天。但或許,在下一次歡度佳節時、告訴小孩有關聖誕老人的時候,不妨多想一想:騎着鹿車、投下禮物的那個你、我或他,是否代表一種你不願看到,亦不肯接受的權力關係?
「聖誕節是普天同慶的日子」(不信你 Google 看看,任何關於聖誕節的文章都會加這一句),但若果開心和快樂全因為那份由「聖誕老人」送出的禮物,這份情感便是由制度和論述所決定,未必是你所希望的。
最後衷心祝您聖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