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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民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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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知返:一个男人的《破碎之神》

三民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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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书摘
昭和天皇“裕仁”签署1947年日本国宪法

编者按:战败日本的重建,素来为人所乐道,尤其是美国强制下的“非军事化”、民主化过程,真正将日本带入现代文明领域。John W. Dower著《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描述了战败日本社会的方方面面,上至天皇制度的存废问题、营养不良及粮食危机,下至日本女性服务外来“解放者”,而进一步走向全国的色情化。下文摘自书中第313-319页,展现了一名退伍日军,由最初“圣战”的坚信者,到愤恨天皇未能自杀殉国,最后反思战争的心理历程。胡博译,2008年版,注释略。


1983年,一本名为《碎力紅亡神》(《破碎之神》)的书出版,这是一本对天皇突然从神变身为凡人、从圣战的至高象征转而成为“民主”的暧昧象征,进行独特而辛辣的批判的书。这是一本从1945年9月到1946年4月的日记,著者渡边清,当时是一位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的复员兵。在战败那年的11月,渡边刚满20岁,但是他并没有开心地庆祝自己的生日,他是一个由于被天皇出卖的愤怒而毁掉的人。

渡边15岁时加入海军。1942年,战争局势开始对日本不利,他参与了导致日本大败北的马里亚纳海战。渡边从正在沉没的战舰武藏号上奇迹般地生还,而他的战友们大多已葬身海底。他属于最早一批解散的日本军人,大约在天皇玉音放送的两周后,回到了故乡神奈川县的乡村。与别的复员兵不同,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家,没有带回什么抢掠的军用物资作为战利品。他因此备受母亲的责备,拿他跟邻居家更务实的退伍兵们相比。

作为一名年轻的战士,渡边热切地、无条件地崇拜天皇,正如麦克阿瑟的心理战专家们在行动分析表中对一切“天皇崇拜者”的描述一样。他坚信天皇说过的关于“圣战”的每一个字,并且期望战死疆场。当战败之时,在他服役的战舰上以及后来家乡的村里都有谣言说,天皇将被处死。渡边想当然地以为天皇会自杀。在他看来,这是为战败负责并免受敌人之辱的当然的做法。当此事并未发生时,渡边猜想天皇可能是在等待时机,以免加剧战败的混乱。或许天皇打算等他的陆海军士兵们大都复员之后再退位。天皇不以某种方式对那些因为服从他的命令而战死沙场的人负责,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裕仁会见麦克阿瑟

渡边的日记始于9月2日,东京湾举行投降仪式的当天。渡边看到甚至连日本舰艇上都飘扬着敌人的旗帜,不禁心痛欲裂。他写道,没有什么比这更屈辱的了。回家已经4天的他几乎不愿动弹。他甚至不跟家里人一起吃饭。当盟军部队涌入东京,他感到那些泥泞的军靴,就践踏在他的心上。东条英机的自杀未遂令他感到厌恶,而天皇初次访问麦克阿瑟,更给予了他难以承受的打击。看到那张著名的照片上,两位领导人像朋友一样并肩站立,他只想呕吐。打击他的还有最终的事实:“和天皇一道,我们真的战败了。”他的绝望超乎寻常,因为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天皇没有羞耻感。渡边写道:“天皇自己丢掉了神圣和权威,在敌人面前像狗一样点头哈腰。”因而,对他来说,“天皇陛下今日已死”。

其后数月间,渡边成了个鬼迷心窍的人:被出卖的感觉折磨着他,他为自己的愤怒而恐惧。他发现自己无法再相信任何事、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如果天皇真的不想打仗,那他为什么签署宣战诏书?为什么他试图将珍珠港事件的责任转嫁给东条英机?为什么他不直说是他命令这样做的?新闻媒体也使他震惊。报纸昨天还在鼓吹“圣战”的口号,现在却谈论什么军国主义者、官僚和财阀的共谋。渡边赞同地写道,有人说新闻当中只有讣告是真的。

突然之间,媒体赞扬美式民主与“昨日之敌变今日之友”蔚然成风,使渡边感到备受捉弄。假使友谊真的如此重要,为什么起先他们还要开战?为什么他还得冒死去打仗?面对政府宣传的“一亿总忏悔”(当时是10月初),人们该做如何感想?因为每个日本人都对战败进行忏悔没有意义。另一方面,那些对战争负有直接责任的人,包括天皇,向国民忏悔才会有意义。

一位女性的熟人告诉他,他完全错了。天皇曾经是个傀儡,不应该为以他之名所做的一切负责。与麦克阿瑟的合影,不过是“表演”。然而,渡边像许多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年轻士兵一样,从未怀疑过天皇是神、是可以完全仰赖的至髙德行的化身,对他而言,这样的真相太难接受。到了10月中旬,渡边如此怒火中烧,以至于开始幻想烧掉皇宫,将天皇倒吊在皇宫护城河边的松树上,用橡木棍殴打他(就像帝国海军中惩罚水兵那样)。他甚至想象将天皇拖到大洋之底,让他看看自己命令开战的结果:那数千具葬身海底的尸骸。他看到自己抓着天皇的头发,将天皇的脑袋往海底的岩床上撞击。他觉得自己就要疯了。

10月下旬,渡边考虑应当对天皇制进行公民投票表决。他承认,大多数日本人会支持天皇。渡边全然反对逮捕天皇,因为那只是由胜利者进行的复仇审判。在渡边的村子里,人们已经开始将麦克阿瑟当作新天皇或是凌驾于天皇之上的新的君王来谈论。他们的善变使渡边厌恶。他的日本同胞们只管眼下谁最有权力就向谁靠拢。人们不断地唠叨“时代变了”,但是渡边不想跟这样浅薄的实用主义沾边。

11月7日,渡边记录下了他对人人迷恋的、甜腻的“苹果之歌”的嫌恶。数日之后,他发现天皇穿上了看起来像是铁道员工的新制服。他想,这预示着皇室确信,天皇不会再被逮捕或是退位。但是天皇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渡边揣测道。月中,他听到一位村官宣讲“圣战”实际上是如何变成侵略战争的,不由得回想起这位先生从前支持战争的演说。

当最高司令部开始逮捕主要战犯时,渡边记录下了自己的反对意见:日本人应当自己进行这样的审判。11月下旬,他听闻天皇去了靖国神社,参拜以天皇之名发动的战争中死亡的将士。他猜想那些死者的灵魂会如何出迎天皇,然后他下结论说,不可能有这样的灵魂存在。因为如果有的话,他们早就将天皇诅咒至死了。几天后,渡边听说新的天皇像将分发到各个学校。这让他忆起武藏号沉没的那天,他眼看一位军官将沉重的、神圣的天皇像紧紧抱在怀中,跃人了大海。圣像的重量肯定使他葬身海底。

当渡边看到一位共产党人张贴海报,号召推翻天皇制的时候,他不禁嘲笑语言的变幻莫测。战争中,通常将对天皇的忠诚之心称为“赤心”。现在,他发现自己同意张贴海报者的意见,他意识到自己开始拥有一颗完全不同性质的“赤心”。12月初,他决定一切由自我判断,再也不毫无批判地接受他人所言。

12月15日,废除神道为国教的指令发布当天,渡边被5个歹徒痛打了一顿,他们轻蔑地叫他“老退伍兵”。负伤在床,他幻想自己又回到了武藏号战舰上,以46厘米口径的炮弹对着全日本狂轰滥炸。他记下了这样的诅咒:

什么是天皇?
什么是日本?
什么是爱国心?
什么是民主?
什么是“文化国家”?
所有这些,所有这一切都去吃屎。
我呸!

12月21日,一位从横须贺来的熟人看望了渡边,并质问他自己如此盲目相信天皇的责任。那人留给渡边两本书,是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者河上肇写的《近世经济思想史》与其经典著作《贫乏物语》。他还给了渡边三包鸿运(Lucky Strike)香烟。渡边将美国烟卷扔进了河里,但是这两本书却带他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1945年的最后一天,渡边在日记中写道:最髙统帅发布了日本民主进程报告书,宣称神道国教废止令摧毁了支持天皇制的最后的邪恶之根,从而一个个地清除了封建要素。渡边评论说,只要天皇还在,这就是个谎言。最高统帅的声明,使他联想起战时日本大本营发布的宣言。元月1日,天皇发表“人间宣言”之日,渡边读完了河上肇的经济思想史。他发现写马克思的那一章尤其发人深思。

当渡边读到他原以为是退位声明的天皇元日诏书时,他再次变得怒不可遏。他感到头晕目眩,“冷血”从脚下直往上冲。他感到像是要“吐出”他的愤怒。他尤其感到激愤的是,天皇否认他自己曾是“现御神”。裕仁就像是在跟国民做游戏,仿佛这只不过是“狐与狸的变身比赛”(译者注:狐与狸是日本民间故事中的狡猾者形象,善于变幻成人的形象来骗人)而已。

诏书对“诡激之风”与道德的衰退发出警告,也使渡边震怒不已。如果不是天皇,谁该为引发这样的状况负责呢?渡边评述说,封建领主会在城池陷落时承担责任,船长会在船只沉没时负起责任。他备受打击:无论是8月15日还是元月1日的诏书,都没有一行字提到“朕应当承担责任。朕谢罪”。当报上发表麦克阿瑟赞扬天皇在日本的民主化进程中扮演了领导角色时,渡边反驳说这是自相矛盾,就像没有甜味的糖一样。真正的民主化只能由人民创造。这就是为什么办被译为民主主义(这四个汉字的字面意义是,人民-主权-主义)。对一名只受过8年正式教育、不久前还热烈崇拜天皇的人来说,渡边在愤怒的驱使下,经历了漫漫征途。

日本人加藤的漫画《天降的赠物——民主主义》

“人间宣言”一经发表,渡边就开始深人思索自己盲信天皇的责任。他表达了对共产党放弃“打倒天皇制”的失望。同时,他厌恶地听到一位邻居告诉他的父亲,日本应当成为美国的第49个州。他回忆,这个男人曾经东奔西跑,催促周围的人与“鬼畜米英”战斗。1月下旬战犯审判的正式通告使他困惑,尽管中国人和东南亚人审判日本人看起来是正当的,然而一旦牵扯到美国人,情势就不那么明确了。他同意袭击珍珠港是错误的,但他纳闷:投放原子弹的人,为何能够轻易地指责日本是“和平与人道之敌”。

1月下旬,渡边读完了河上肇的《贫乏物语》。他非常赞赏这本书,但对其中的某个观点有异议。河上在书中提到,有商店向贫苦的佃农女儿们销售昂贵的化妆品,以此为例批判对穷人的剥削。但是对渡边这样的乡下孩子而言,贫穷的乡村女孩,完全可以有变得像其他年轻女孩一样漂亮的愿望。2月1日,他记录了听闻河上肇讣告所受到的冲击。这位老学者是一位真正的导师,他使渡边看清了自己曾经盲从的道路。渡边写道:“无知是最可怕的事情。”

2月初,渡边震惊于最高司令部所公布的皇家的巨额财产。他从未将天皇与金钱财货联系在一起。他感到这是对自己无知的另一揭示。渡边继续对自身的战争责任问题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开始承认这场战争是侵略战争的事实。尽管他当时没有意识到,他确信他的无知并不能抵消他的责任。经历了数百万人的死亡、流血牺牲以及此后的战败,才使他认识到了这一点。现在渡边考虑的不仅是曾在他身边死亡的战友,还有他射杀美国人的那无数发炮弹。2月中旬,一位亲戚鼓励他重返校园,他对此进行了嘲讽。“学问、艺术和文化”,既然不能阻止这样一场侵略战争的发生,那么一切看起来都毫无意义。

2月22日,渡边读到或者听说了天皇与一位从塞班岛复员的士兵的谈话。“仗打得激烈吗?”天皇问。“是的,很激烈。”士兵答。“你干得很卖力。当时可真艰难,”天皇接着又说,“今后继续努力。好好做人,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进。”渡边又一次陷人了失望之中。他想,或许天皇完全缺乏他人所具有的正常的责任感。他就不能至少说一句,“我很抱歉使得你如此艰难”?

使渡边迷惑的是,人们如此轻易就接受了天皇挥动帽子的巡幸,他将之部分归罪于媒体未能坚定地直面天皇的战争责任。流行的做法,是将战争责任归罪于军国主义者和大财阀,而将天皇视为他们的牺牲品——一个“可怜的机器人”,或是一个“真正的和平主义者”。渡边推测,既然新闻界自身曾经追随逢迎军部,那么或许这正是他们推卸自身责任的策略之一。他继续揣度天皇的行为对全体国民造成的“心理影响”。渡边担忧,如果全国都效法天皇,国民最终的指导准则就成了“连天皇都逃脱责任,无论我们做过什么,我们也没有必要承担罪责”。

3月8日,渡边记录了他对新发表的宪法修正草案的思考,对天皇有能力如此迅速地完成从“神”到“人”再到“象征”的转变大为惊奇。他苦涩地叫喊,一个沙丁鱼头也许是更好的象征。几天后,他与一些从中国战区回来的比他年长得多的退伍老兵有过交谈。他吃惊地听到其中一个在中国犯下的暴行,而且显然毫无悔恨之意。是否这个人的不负责任,正是天皇不负责任的反映?假使他曾被送到中国,是否他也会满不在乎地参与如此行径?

3月中,渡边在路上与一个美国大兵发生了争执,那个美国大兵挽着一个穿红衣、涂鲜艳口红的日本女人。由于不肯让路,渡边碰了女人的胳膊,于是美国兵踢了他,两人动了拳脚。人群聚拢来,4个日本警察终于将他们拉开。渡边被带到警察署受训诫。他以前从未距离敌人这么近。美国人的体味就像是野兽,他得出结论,“毛唐”(多毛的野蛮人)的称谓真是恰如其分。第二天,他仍然怒气冲冲,回忆起那些拒绝日本男人的菲律宾妇女,有些甚至开枪射击日本兵。她们令人难以忘怀。而那些时髦的英语词——thank you, hello, good-bye, okay, I love you——使他厌恶。

4月初,渡边以前的小学老师告诉他,尽管日本战败令人悲裒,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输掉战争也是好事。否则,日本人哪里能够梦想得到民主呢。先前正是这位老师鼓动他年轻的学生们踊跃参战,渡边怀疑老师是否想到了这些。几天后,渡边记录了一起事件:一位早已被认定死亡的士兵返回家乡,发现妻子和他的弟弟在一起,已经有了7个月的身孕。眼泪和暴力继之而起,这个男人只好逃到亲戚家去了。

4月20日,渡边离开故乡的村子,前往东京工作。他听说现在谁都可以给天皇写信了,于是出发前就写了一封。渡边称呼天皇用的是普通人称“了十夕”(你),这在战败前是不可想象的。渡边写道,他曾经遵照天皇的命令浴血奋战,但是自从战败以来,他失去了对天皇的所有信赖和希望,因而他希望断绝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呈上了一张明细表,列出了服役期间他从帝国海军得到的所有军饷以及他能够记得的所有物品——明细表很长,逐条记录了食品、服装和其他的物品。据他计算,总价值为4281日元零5钱。在信中,他附上了一张4282日元的支票。

“这样,”信的结尾说,“我就什么也不欠你的了。”

1946年,美国大兵和日本女友在车站,与手执骨灰盒的日本兵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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