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50剪（三）

暑熱重臨人間，我們這快剪行業就迎來了全年最旺場的一段時間。大眾爭相出示最清爽的髮型和最大面積的頭皮，並企圖藉此驅散炎炎夏日帶來的灼熱高溫。客人流轉不斷，下班時段或週休假日，偶然還會出現等候的人龍。

來光顧速剪店的，一般以中老年男士或小孩居多，普遍以求個便利快捷、消費成本不高為目的。女士們罕見出現，大概因為她們願意在自己容貌上多花金錢與時間，對秀髮較男士更珍而重之。市面上的髮型屋會提供種類繁多的理髮服務，除了剪洗吹，也可以給頭髮燙、染或順直，也可以焗油養護、駁髮植髮、定妝造型，有些店子甚至還提供按壓通絡、生髮強髮的服務。忽然一天，我的小店出奇地來了這麼一位稀客。

披著烏澤長髮的年輕女士推開了店子的玻璃門。比她先來的兩位先生，包括一位本來正襟危坐、剛理了半邊頭髮的大叔，都不禁扭頭看了過去。我向女士表示要等大約二十分鐘，她微笑表示可以，她不趕時間。

目測三十不到的年紀，皮膚白晢笑容溫婉，樣子很好看。口罩令解除以後，大家都能以真面目示人，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喜怒哀樂也不再被隱藏，真好。記得疫情高峰時期，網上流傳有理髮師穿起太空衣挑著一米長竹竿隔空為客人理髮的搞笑片段，感覺仿如昨天。

回想連篇之際，前面的客人都已頂著簇新髮型滿足地離開，接下來輪到女士了。我估計她很少來速剪店，甚至懷疑，是從未來過。見她站在買票機前猶豫了好一陣子，也不見把紙鈔放進去的舉動，就大抵明白了。剎那間，自己很想學徐志勝在脫口秀中所說「喝酒的困難，就是把嘴張開」般嘲弄她一下，「來！付錢的困難，就是把錢包打開，然後把錢塞進機器裏」。但想想，人家可能領略不出笑點在哪，純感覺一股污蔑，也就瞬間把冷笑話吞回肚子裏去了。

「其實不買票也可以，剪好了再付現金就是。」我說。

「哦，謝謝。」依舊是她溫婉的笑容。

把剪髮布包妥、椅子高度調整好。我問她，要修多少。

「剪兩吋左右，夠嗎？」我掂起髮尾，比劃著。

「剪短，我想剪個男孩頭。」她回答。

我偷偷瞄向她肚子的位置，奈何隔著剪髮布，甚麼都看不出來。總覺得女士們決心要把長髮剪短，要麼失戀了，要麼就是懷了身孕。我對自己的想法還滿有自信的。

「很少年輕女孩捨得把長髮剪短，除非有特別原因。」我試探地說。

「哈哈哈哈……」銀鈴般的笑聲也很悅耳。「你是否想問，我是不是有BB了，我沒有。不過我倒希望我有。而且我也不是年輕女孩，我快四十了。」

我一臉驚訝，並不是作假。重新審視她的臉，一點都不像她所說的年紀。我直接表達心中想法。

「可能是因為工作的關係吧，化妝和保養皮膚是我必須有的修為。我之前是個公關。」

對於公關行業，尤其是賭場公關，大家或多或少，或透過風聞或乘著想像，總帶有不單純的先入為主的觀念。因為薪水優渥，有時候可以賺上比原有底薪高出很多的薪水，所以不管男的、女的，與這崗位名稱相關，就不禁讓人聯想到，厚糧的背後牽扯著逾矩行為的可能性。

其實賭場中各職位的薪金本來就不俗，試問沒有理想的酬勞，誰願意到污煙瘴氣不見天日的密閉場所日夜顛倒地工作，又有誰能不為枱面花花綠綠的籌碼而心動、不為一疊疊沉甸甸的鈔票而著迷？有客人的打賞和公司的分成，旺場時酬勞較多亦屬理所當然的事。

「疫情封關三年，飯碗沒有保住。之後求職了一段長時間，見了不少工種，就是不獲錄用。」她顰了顰眉。「可能知道我的工作資歷，再比對我的外表，感覺我只想當擺設，多於用心幹實事吧。」

改變形象，尋找出路，是她決定剪掉長髮的原因。我心想，最終是否受聘，可能不只關乎應徵者本身。當中牽涉太多政策扶持、企業利益的考量。正如早前網上熱議，有苦等面試通知的人士，收悉不獲聘用的原因，竟是「拒絕面試」一樣。有的時候，你以為錯失了機會，是因為自己不夠努力、準備不夠充分，殊不知，是從來就沒有所謂的機會。

對於剛復甦的市面環境，仍然有很多未知因素。我不想一面倒唱好，也不好直接放負。便轉變話題，問道：「現在通關了，遊客也多了，不回去舊崗位嗎？」

「不想了。」她說。「你看我賺到幾年快錢，看似風光，其實一直在消耗自己的健康。」長時間的日夜顛倒與站立，困在煙霧瀰漫的工作間，難得接觸陽光呼吸新鮮空氣，都令身體臟腑負擔沉重。身體抵抗力很差，幾乎每個月都患上感冒，很多時候待在家，不是睡著，就是病著，有錢也沒有精力去花。

「我想養好身體生孩子。」她補充說。結婚數年，一直沒有懷上。也許是身體狀況不佳，也許工作環境與壓力影響，也可能因為兩夫婦都輪班工作，冷酷的工作編排，硬生生把二人的相處時刻錯開了。

俗語說得好：「各有前因莫羨人」。每個人風光背後，可能有我們不知道的犧牲。也正因為如此，不應質疑別人的不事生產卻收成滿滿、學歷不高卻薪優福利好，別人有別人的付出，有時候未必見於天下。可見不到，並不等於沒有。

招待慣男士，這男孩頭我不一會便剪好了，一頭清新的她也表示滿意。「祝你早日達成心願。找到好工作，天賜乖寶寶。」臨離開前，我由衷地給她送上祝福。她再一次回我微笑，不失優雅。

所謂麗質天生，五官秀氣面容姣好，就剪甚麼髮型都好看。可男孩頭也不好維持，頂多一兩個月就得修剪修剪。我希望，她還是會選擇來光顧我店，也希望到時候她已經如願以償。

因為她的笑容，確實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