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20 剩餘之人──南鐵東移案
20200920.
陸橋下像極了不知名的異次空間,有著再怎麼魔幻寫實也不算太荒謬的對比。隔著一片鐵皮,火車一班又一班從旁飛快駛向一片墨黑。有冰箱、碗櫥、烤箱、四四方方的老電視機,以及邊角有些破洞的沙發。他們的日常,被移出家,陳列在。讓我想起高架高速公路底下,總會停幾輛報廢的老轎車,放幾張老舊的沙發,而這些東西總是不知道物主是誰,像被漏斗、或篩子所遺漏留下的事物,太過粗大,太過不懂靠攏的方向。
他們也是被篩剩的剩餘之人。
知道南鐵東移案很久了,大概從2016年夏天,放個暑假回來,學校旁的果菜市場就不見了的那年,開始默默地關注一些拆遷案。
但其實南鐵的爭議起自更早之前,早自1995年最一開始的「原軌」計畫(也就是在原本的鐵軌下方地下化),到2009年最終拍板的「東移」計畫(也就是在原本的軌道東邊一點點的地下蓋新的軌道,原本軌道的部分便會由市政府做其他用途,至於什麼用途?蓋綠地?但台南車站正前方不就有一個台南公園了嗎?正後方還有一個成大校園不是嗎?有那麼急著蓋綠地嗎?究竟是蓋綠地還是未來將作為什麼用途,沒有人會知道,但車站附近整體的土地價格一定會漲,那又是得利到誰?),一直到2020年暑假開始加速執行拆除作業。
1995年到2009年間,從原軌道東移,代表什麼?代表的是原本1995年只是因施工被「徵用」(類似政府跟你租用的概念)的居民的土地,在2009年不得不被同意的,就變成了被「徵收」(類似政府直接跟你買的概念)。但這過程中,究竟有多少可以協商、可以改變、可以讓他們有權說「同意/不同意」的餘地?
若直接將時間拉到2020年的現在,施工已如火如荼地進行中,究竟是因為他們都同意了、2020年的現在才在施工?抑或其實是當年的他們不管同意或不同意,決定強行過關的政府總之已經決定了,所以現在才在施工的?
報導者》從租用到迫遷──南鐵東移,25年政策與地貌的轉變
https://www.twreporter.org/....../tainan-underground......
其實這些當初的同意/不同意大多都不得而知了,甚至也可以說是不重要了。
那天,我知道我原本不應該在那裏的。不管是因為剛回到「正常」的體制與身分、剛進醫院而還在調適自己,整個忙到快往生的九月,還是地緣關係、議題的熟悉程度,都不是我該出現在那裏的理由。其實九月初剛回西部時,便想過去台南一趟看看,我知道是因為曾經的那個畫面太刻得太深了。
很愧疚的,自己一直不是跑議題的人。2018年4月,所謂亞洲新灣區一帶,拉瓦克事件讓我第一次在初醒的早晨,親眼看見一棟棟鐵皮屋瓦被搗毀。路封起來了,怪手像極了好來塢科幻片裡才會出現的某種外星人或反撲人類的機器人。一座房屋的倒榻,原來不消多少的時間。我看見一位住民,拿著簡單的衣物、臉盆,從正在被拆毀的鐵皮屋裡被帶走。
雖然拉瓦克跟南鐵東移的性質截然不同,但那畫面同樣太創傷,20號那天晚上,是南鐵黃春香阿姨家「自拆」的最後期限,也同時是她一百歲的母親的生日。他們辦了場小小晚會,我鑽進前鋒路旁的小巷,看見陸橋下聚集的人們。
為什麼會說同意/不同意已經不重要了?在去之前,我下意識地覺得,這議題會很難纏,因為其他人總是可以一句「他們最終還是有簽同意拆遷了啊」而總結一切。然而,那天實際踏進現場,聽一些具名的、一些因為害怕而不願意具名的居民們所言,我才赫然發現,原來所謂「同意」可以如此廉價又殘暴。
早自2020年上半年,鐵工局的態度相當強硬,剩餘的居民幾乎都被各種方式騷擾過了幾輪。有居民說每天出門要上班,都會看見角落有一人朝自己走來,假裝關切地問說知不知道這邊要拆了、有沒有找好下一個住所了。前幾個月,黃春香阿姨家的幾位租戶搬走了,便是因為他們還是高中生,擔心倘若學期中房子被拆了、要臨時找租屋處會影響課業(甚至一月的學測)便只能先搬走了。我不知道,這樣三不五時的「問候」,有多少人可以承受,而這些當然是不會被那些視他們「阻擋城市發展」的外界所看見的日常,那就是他們的日常。
另外,徵收的坪數也幾經變動,究竟自己家被劃了幾坪進去?這也是許多半拆戶在這幾十年間,因市政府的計畫不斷變動且不透明的關係,而一直想問的問題。每次劃定也都像在開健達出奇蛋一樣,每次都會有不一樣的驚喜、不一樣的數字,從原本的50坪,到第一次說剩下25坪(此時居民想想,25坪應該勉強還可以原地重蓋一間簡單的透天給高齡的父母住),到最後一次再去確定時,竟變成只剩9.8坪。
也有居民提到自已雖然簽了同意拆遷,但因為東西還沒搬完,後來要再回去拿東西時多次被阻撓。更甚至有些即便都已經搬過去生產路那邊的安置宅的居民,也會在那邊被其他已經住在那邊的住戶排擠,選管委會時,會被冷言冷語酸一句「要選他喔?他是南鐵那邊來的耶。」
替黃春香阿姨的母親唱完生日快樂歌,越來越多之前住在這邊的居民低調前來。有居民說,他們搬去生產路的安置宅過得不是很習慣,畢竟這裡有東市場、有鑲著精美花磚的家厝、有記憶。更甚至,有他們營生的空間、地緣、人際網絡。這斷裂,斷的不只是他們的「住所」,甚至是底層小人物倚賴地緣與長年的人際網絡營生方式的斷裂。
焦點事件》羈絆的場所:家在台南,鐵道旁
https://www.eventsinfocus.org/news/7145849
然而,最會被攻擊的點,大抵就是徵收價這件事,大概知道網路上外界傳聞的所謂「居民」喊的天價有多誇張,在此不想細究後來那些「天價」被發現喊的其實都不是居民。除了自己住家完全或大部份都被劃進徵收區的例子外,還有些是「半拆戶」,也就是只有部分坪數被徵收的居民,那當然他們所有坪數加起來可能拿到的徵收價格便不會像外界想像的那麼多,但更多的是,當剩下的部分也無以為「家」時,該如何稱之為一個家?
黃春香阿姨家便是一例。黃春香阿姨與高齡一百歲的母親同住,二、三、四樓之前都是租給弱勢學生與家庭。黃家被劃定徵收的部分為22坪,目前他們對於被徵收的22坪已無爭執,但重點就是樓梯。被劃定徵收的部分包含了通往二三四樓的樓梯,雖然面積不足2坪,但沒了樓梯,一棟房子還能稱之為房子嗎?
退而求其次,但若是想新建新的樓梯於餘下未被徵收的14坪區域,卻因為餘下的14坪形狀畸零且可能坪數太小,新建樓梯可能會影響房屋結構,換句話說,沒有了樓梯,這就是一棟一樓的平房了,14坪大也許勉強可以讓黃春香阿姨與她母親兩人同住,但樓上的房客們呢?這些「隱形的居民」呢?(對,他們自己活該不努力,不努力賺錢買房所以只能淪為租客,是這樣嗎?)
目前黃家的想法是保留樓梯的地上權,希望鐵工局以最小侵害為原則,因為用地上權的方式,就能兼顧鐵工局的施工及保留樓梯這兩件事,這個兩邊都能顧到的方式,在目前的輿論下都備受誤解。記得曾經一次看到別人轉發一則留言說,「為了你家的破樓梯,阻礙全市的發展」,當時看到的時候,大概是近幾個月心情最低鬱的一次,雖然不是南鐵的居民,但總覺得,若這世界有連這種話都覺得理所當然說得出口的人,那這世界應該也不值得我留戀的了吧(後來我只能用他們應該是網軍來說服自己)。
而什麼樣叫最小侵害為原則?一篇焦點報導的文章裡指出,「《土徵條例》第57條,則規範了在工程基地地表的建物可以維持正常使用的情況下(也就是公共設施完成後不占用地表),透過協議價購或徵收該基地的(區分)地上權,使得工程可以利用該土地的地下特定深度或上空特定高度施作,而不影響地表建物的正常使用。其實在捷運、高鐵高架等案例裡,常常使用徵收地上權的這個方式,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焦點事件》南鐵黃家樓梯保留與徵收最小侵害原則:土徵條例第57條與請求權
https://www.eventsinfocus.org/news/7145969
有朋友會罵民進黨,會罵賴清德,會罵現在的台南市政府,甚至其實我最近也不太會跟我的朋友們提起這件事,就是因為我知道現下充斥著某種單一價值的輿論方向,被罵、被笑、被酸的只會是我們自己這些「不分藍綠」的人。
但其實我們都知道,不是因為他們是民進黨才會做這件事,而是那個向他們所謂的「經濟發展」(但究竟什麼是經濟發展?誰的經濟?)靠攏的體制,是那個線性、單一、每個城市都要長得一模一樣的模板。他們睜著雙眼,卻無視許多事,像機器怪手般輾過那些他們不想看見的人們,他們只是被篩子篩剩的、笨拙的、粗大的人們。
隔一週有事去台南時,又再順道繞過去。陸橋下依舊是那令我著迷的異次元空間,居民依舊在,幫忙的人們也依舊在。
朋友帶我看那幾日鐵工局剛來貼的公告,當天其實現場也發生了些事情,現場幫忙的人們在忙著處理,其中一人很不好意思地跟我說抱歉把我晾在一旁,我趕緊說不會,畢竟在那邊坐著發呆也很好。
後來要回去時,一位朋友順路載我去車站,他說他很怕,他說現在的情況就是隨時都有可能被強拆,鮮少看到那位朋友顯露出這樣的時刻,但我知道那害怕不是害怕強權,而更像是害怕接不住即將到來的突發變動。
一列列火車又奔波而過,列車上人們的時間好匆忙,像死命追趕一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以為每個人都該搭上同一班列車,前往同一個地方,奔向一個線性的、單一的未來。
但陸橋下的那個空間,依舊散發著夾縫中的味道,那味道我待再怎麼久都不會覺得厭煩。
真心覺得焦點事件在南鐵案上寫了許多精闢深入的報導,可以參考以下:
https://www.eventsinfocus.org/taxonomy/term/92
另外報導者也有一些:
https://www.twreporter.org/topics/tainan-underground-railway
最後,若在多了解了一下之後,想連署可以點以下連結:
https://docs.google.com/....../1FAIpQLScmzqby....../viewfor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