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司马不及彼司马:读司马辽太郎的《项羽与刘邦》
写好一本历史小说绝非易事。既然叫做历史小说,就要尊重史实。虽说可以虚实结合,增添一些虚构的细节,但是故事基本脉络已经定死了,不能随意发挥。出色的历史小说往往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发挥小说的长处,在文学性上下功夫;二是对历史有独树一帜的解读。很可惜,《项羽与刘邦》在这两方面都没有做好。
在读《项羽与刘邦》之前,我已经读过司马辽太郎好几本小说了。对我来讲,司马辽太郎的文学水平是一个迷,难下定论。当我读他的《丰臣一族》时,觉得文字干练精简,多个短篇小说相互独立又彼此交融,手法独到;而我读他的《燃烧吧!剑》时却觉得味同嚼蜡,看完了转瞬既忘,没留下什么印象。这次读《项羽与刘邦》终于令我恍然大悟:司马辽太郎的小说不是采用小说的写法,而是历史散文的写法,这种写法适合短文章,不适合长篇小说。所以司马辽太郎的短篇隽永、耐人寻味,长篇却乏善可陈。
叙述同样一件事,小说和历史散文的区别在哪里呢?小说要有情节起伏、情感波动,要有动态,要有精彩的对白,要展示而不是解释;历史散文则可以平铺直叙,随时加入议论与抒情,议论、抒情的比重甚至会大于叙事。
比如第八章项羽得知项梁的死,《项羽与刘邦》只用两行话就带过了:
「项羽对这位叔父的死十分悲伤,在众人面前嚎啕大哭。他边哭边叫,边叫边哭,在如此悲愤的情况下呼号者要进行复仇之战……」
如果换一位小说家,绝不可能轻易放过这样的戏剧高潮。
再比如第十三章刘邦率先入关中,有了自称为王的野心。当刘邦得知项羽要对他发动总攻时,面临生死存亡危机,他会有怎样的心理呢?书中只用了一句话:
「刘邦瞠目结舌。他浑身上下放佛瘫了一般,下巴都抬不起来了。」
且不说这段话文笔好坏,把这么关键的情节转折只用一行字就略过了,这还称得上是小说吗?之后鸿门宴的段落几乎照搬《史记》中的《项羽本纪》,就像是把古文翻译了一遍,甚至比《项羽本纪》中写得更简略:
「樊哙生来就拙嘴笨舌,此时却仿佛换了一个人,大喊大叫,发出了连珠炮般的质问:大王为什么就不明白沛公对大王的忠诚呢?如果对忠臣良将还要报以诛杀之罪,那么,天下人心还会归顺大王吗?」
这段台词比《项羽本纪》中更短。写到刘邦逃跑时,也只是写到:
「樊哙的出现使整个酒宴陷入一片混乱。刘邦趁机离开坐席跑了出去。谁都以为他是去了茅房。」
总之这本书读起来像是中学历史教科书,我实在无法称赞这是部好小说。没了文字的精彩,只剩下平铺直叙的纪实,读者不如干脆去读历史书算了。
这本书里有大量的议论,开头第一章就写到秦始皇巡幸是不智之举,看到秦王的人会认为可以轻易地取代他,后世的帝王更有经验。然而帝王巡幸是件普通的事,早在《尚书》中就有「二月东巡」的记载,康熙六次南巡更是借由影视剧令国人熟知。这段议论不过是对「彼可取而代也」的借题发挥罢了。再比如秦末各地的起义,司马辽太郎用了一个「吃」来概括成因,哪里有吃的流民就跑到哪里,这种说法未免以偏概全。
这就是本书的第二个毛病了:对历史的解读不够深刻。秦朝灭亡、楚汉相争,这段历史风云变幻,涌现无数豪杰,值得挖掘的地方非常多。《项羽与刘邦》没有跳脱出对历史人物的刻板印象,每个人物的性格都可以用几句话概括,项羽就是勇猛、感情用事、刚愎自用,刘邦就是能容人、善用人才。历史讲究客观,而司马辽太郎喜欢褒贬人物,《项羽与刘邦》中的刘邦是个没文化的流氓,书中多次用「可爱」二字形容刘邦,似乎刘邦能成功全靠人缘好、讨人喜欢。如此单纯的人物解读,实在令我难以认同。
《项羽与刘邦》洋洋洒洒五十多万字,篇幅远远超过区区万余字的《项羽本纪》。两相比较,我反而觉得《项羽本纪》情节更生动,人物更饱满。不得不感慨司马迁是真正的伟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