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輯樂評｜HUSH《娛樂自己》｜戴著華冠的成年禮，站上寂寞道路的起跑線
日光經過髮梢輕輕流瀉，在陰影不多卻也看不清面容的底片裡，存放關於人像的一種取巧。原來在某種美感之下，每個人都是模糊的，它也關著寂寞、慾望和成熟，縱然內心抗拒，身體卻誠實洩露著所有秘密。
相對於近年來對男歌手的印象有著被刻意塑造的模板，HUSH似乎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存在。雖然做為即將被淘汰的男女二分法來區別有些唐突，但把這張專輯乃至於HUSH這位歌手拋至華語流行音樂裡，似乎該多給點spotlight，得以把目光留給這位過去清新秀氣、眼帶影線，現在則蓄起淡鬍，面帶自得的他身上。
做為歌手，從過去在卡夫卡彈唱，之後組團大彈關於天文的命題，鮮明的個人風格，在解散單飛後直到現在，落地成為了都會角落的參與者與觀察家；做為創作者，孫燕姿〈克卜勒〉、徐佳瑩〈尋人啟事〉、張惠妹〈身後〉等，幾乎清一色皆為女歌手們做上華裳而聲名大噪。獎項部分，最早以hush!樂團第二張專輯《異常現象》入圍第五屆金音最佳創作歌手獎，近期更因蘇慧倫的〈安和〉與專輯前發行的〈衣櫃歌手〉，連年奪得金曲最佳作曲獎；更有一直以來對著衣穿搭的品味與堅持，在時尚圈中更有一席之地…
儘管多變，HUSH迄今為止的生命經歷真可說是被他好好地「熨燙」並「梳理」過，而顯得有條有理。這次透過《娛樂自己》，除了卸下過去背著吉他的文青身分，蛻變為成熟、展現得兀自美麗的歌頌者外。內裡更對於以身體為對象的「本位演出」，經由腦中的「肌肉記憶」，將當年影響最甚的日本流行音樂(J-pop，尤以city pop偏多)，隨著疫情的反思，完成一次致敬、復刻與審視，為2022年後疫情時代交出一份都會憂悶的新型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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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樂自己》以「身體」做為主題一線，在HUSH自我梳理之下已發揮在各篇專訪與節目之中，本篇期待通過另一個角度，以流行文化出發，先看歌手在吸取養分的內容如何潛移默化到現在的創作之中，再以身體為題，檢視專輯中三種內裡脈絡如何構成一張娛樂自己的安全網。
正值壯年的音樂人們，承接復古流行大旗，是一次對過去聆聽經驗的反芻
二戰結束、各區域戰爭頻仍，1960、70年代美國流行文化隨當時為維護區域穩定，一併帶到了許多國家。而日本從原先戰敗國，成為受扶植後經濟飛漲快速的國家之一，到了1980年代復甦至高點。社會氛圍皆在奢靡的風氣底下，誕生了吸收美式流行音樂的City pop，鮮明的節奏、歡愉的旋律，做為標誌，一路昂首闊步十年，直至經濟泡沫化後消亡。
隨著千禧世代，網路盛行、設備器材高效率地躍升，2010年代左右的音樂人們重拾過去流行音樂，一部分擷取靈感、一部分就像現在常做的「remaster」(數位修復)，加入日漸純熟的電子音樂元素，開始了保存與創新並進的新時代。而對台灣而言，目前正值壯年，擔任主流音樂(包括但不限於獨立音樂)輸出掌旗手的音樂人們，有很大部分在青春時期曾浸染在J-pop文化之中，從City pop到安室奈美惠、宇多田光、椎名林檎、中島美嘉等流行歌手，無不耳熟能詳。
「現在仍能激勵我的偶像只剩椎名林檎。」
HUSH正是其中一位，他坦言一直是椎名林檎和其樂團東京事變的粉絲，不僅在《娛樂自己》專輯中，特邀作曲家兼貝斯手龜田誠治先生擔綱數首歌的編曲及演奏，過去也在前一張專輯《換句話說》中，另邀同為團員的浮雲(長岡亮介)加入製作。其他如與他互為好友，同樣是金曲大家的葛大為也是。其實跳脫音樂圈，現值三、四十歲年齡層的台灣人，多少也都受日本流行文化影響。
先來聽這張專輯的開場曲《娛樂自己》，直接轟炸而出的搖滾開場，具工業感、充滿油漬味的合成器編曲，赤裸且大膽地酣暢在吉他的solo與bass的襯底。
誠然，做為一個世代所產生出的流行曲風不可能以偏概全，自然還有更多西方如R&B、disco、jazz等曲風音樂灌養。但J-pop做為其中一支，放到了《娛樂自己》中，其實是一件「身體會說話」的誠實舉動，代表著過去聆聽經驗的再現，成為作品其中一個面向。
身體記憶反饋，別人翻玩，HUSH反倒認真對待
「本位演出」，是HUSH一改以往的命題取向，將表演權交給自己的特殊主題。它可以理性，打散原先一直抓住「玩」這一命題，透過「個體」、「個體時間象限的推展」，以及「個體間是否產生連結」三面向，有意無意地定出作品的內容；卻也離不開感性，它以柔軟、美感的一面顯現，包裹住赤裸的軀體，讓這些透過身體直接反饋的故事素材，多了一層需要被撥開才能明白的護模，如：〈身體會說話〉以玩具為主題，潛藏成人的禁忌話語；〈垃圾時間〉看似必輸的球賽，實則說著對無果感情給予的尊重與釋然。
「童年的影響 成人的隱藏」
我們都被童年所影響，卻也不約而同成為大人時將他隱藏。
又為何天真的遊樂，卻成了有色濾鏡？
延續台灣受日本流行音樂影響，其實對HUSH過往的作品來說並非罕見，舉凡《換句話說》中的同名歌、〈小事〉、〈鬍渣〉等都得以窺見。當然，《娛樂自己》則幾乎有了一半左右的作品都浸泡在City pop的曲風之中，而〈都會愛情三角習題〉更清一色幾乎都為日本人擔任配器演奏。相比近年來復古音樂再次有復甦的趨勢，許多歌手也嘗試加入City pop在專輯當中，如Matzka專輯《事情是這樣的》的〈愛情徒然發生〉、鄭宜農〈591〉、潘嘉麗《同名專輯》中的〈hello hello〉、〈你莫閣哀〉等，然而HUSH反倒「認真對待」，透過充滿律動的歌曲，致敬所愛的歌手，也回報曾被音樂洗滌的自己，同時透過本能的身體慾望，牽引出夜晚情慾流動的群像，「在這遊戲 沒你我他」只有紙醉金迷的朦朧世界。
表演樂器與創作工具的移轉，為專輯另闢一條路，更是開啟金曲的一道鑰匙？
「我一直都不認為樂器是自己的表演工具，反倒是我的創作工具。」
每位音樂人對自身的身分、角色及認知定位不同，HUSH則是其中一位自我認知鮮明的人，這樣的果決，反映於他始終在音樂作品與表演內容上，有著一套相當平整劃一的準則，循序漸進地改動著。他在某些專訪中曾提過，自己以前會「躲」在吉他後面表演、創作，如今的他已很少現場彈奏，而是認真經營著他特殊的嗓音。
而自2016年看見HUSH重拾鋼琴，時常紀錄在練習室彈奏的身影，除了找回過往對學琴的記憶，更替未來從吉他轉為鋼琴創作奠下厚實基礎，使他能在旋律與風格上走出更多可能。這部分也已大量延續到專輯當中，相比過去專輯，在《娛樂自己》中有著明顯較多的鋼琴創作歌曲，它們幾乎出現在專輯的後半段，也是整張專輯聽來從高昂後漸平緩的原因之一，如：〈成人〉、〈不要靠近〉等歌曲。誠然，這樣的轉變，確實在旋律鋪排，加之自身對作品的高要求之上，有了更多可能，讓《娛樂自己》中大部分歌曲，自一開始便深深融入其中，包括〈求生之年〉那迷人的電吉他開場，〈成人〉伊始便壓滿和弦後分散行進等，都是相當引人入勝的開場。
「當羽毛散落一地 只剩下我的嶙峋」
左右手二三音交織成一段快慢得宜又一氣呵成的琴音，猶如羽毛般飄落。
〈不要靠近〉是筆者認為去年(2022年)少有用俐落詞句卻詩意、畫面感十足的作品。以伊卡洛斯故事為背景，自憐地隔絕對方過於熱情地觸碰，部分源從自卑，部分則來自驕傲，看似矛盾，卻總會發生在同場合，面對同一個對象身上，需要通過自卑與自傲的檢視，才能真正抵達心底。也因為如此，HUSH才會特別說，許多男星都不愛惜羽毛，自己可能愛惜羽毛到孤身一人的境地。
接下來HUSH在《娛樂自己》中埋下了寂寞、成熟與情愛關係三條專輯脈絡。
已逝的過去與永恆間的可笑對比，是寂寞的開展
寂寞做為城市的縮影似乎已是每個身在其中的個體必定要面對的巨大撕裂。在HUSH的過往作品裡頭，也時常看見。包括上一張專輯的〈沒有了〉：「想戒的習慣 就是一個人」；個人首張專輯中的〈諾貝爾寂寞獎〉：「每個人無法擺脫 與生俱來的寂寞」等，而在《娛樂自己》開篇兩首〈娛樂自己〉與〈永恆〉則銜接了這個主題，走得是形而上及形而下的寂寞。〈娛樂自己〉是看得見的寂寞，HUSH給了一個人關在漆黑的房間，看著眼前發光的螢幕，一切娛樂都是自己來；〈永恆〉則以雙方親吻的嘴唇像似無限八的形狀，做為精神上對關係的永恆追尋，渴望關係的同時，也反映了自身的寂寞。
〈身體會說話〉與〈成人〉間的成長嫁接
兩首分別放置在專輯上下半場，並用不同角度來講述「成熟」這件事，像是自上張專輯〈鬍渣〉的延伸，談起成長，鬍渣就像無法接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而將它刮除，但隨著「被歲月做了推演」，認清了本不該異中求同，於是留起了鬍渣。相比〈身體會說話〉與〈成人〉，同樣採童年與成人的視角，前者透過觀看事物的視角，以「體驗」的方式感受大人與孩童的差異；後者利用頭髮、指甲這肉眼所見最容易被汰換的身體部位，「明白生命是會騙人的」，卻仍願意和天真做和解。
《娛樂自己》在面對成長課題時，已不再慌亂失措，對HUSH來說，不僅早已脫離那種被割裂的年紀，縱使有心慌，卻也容許傷痕存在。
破格的情愛關係，在赤裸之上多一層命題
專輯當中令筆者最喜愛的，還是HUSH關於情愛的作品，總能看見比他人更加多元的角度，舉凡〈習慣動作〉中不管老鳥或新手都仍對愛有所渴求，像是站在40歲左右，面臨對是否需要另一半的抉擇煩惱；〈求生之年〉也延續著隨時間緊逼，對戀愛的執著與否，給出現階段仍未到一刀兩斷的自保解答；〈垃圾時間〉以球賽為引，在有限時間之下，完成一段沒有愛的對手戲。疊上時間命題外，關於特別的情愛關係還有對三角戀的特殊解讀。
卸下先來後到、故事中受害者的角色定位，任何寬宏大量、卑微屈膝的套路都不在劇本裡頭，各自競爭、後果自負。
肉慾之於美感，不是濾鏡，只是從中找到與性無關的快樂
聽過東京事變和椎名林檎的作品後會發現，《娛樂自己》會在〈身體會說話〉和〈都會愛情〉兩首歌當中，以緊湊並產生聽感跳躍的方式串接歌曲，是一種致敬與趣味，畢竟東京事變第二張專輯《娛樂》中的〈OSCA〉和〈黑猫道〉就有著類似的形式。
HUSH在台灣音樂圈同樣特殊，從獨立樂團到流行歌手，和許多實力創作者一樣，受西洋、日本與過去台灣音樂圈等文化洗禮。但他敢於開先河，在流行音樂上大談愛慾，確實打破以往「男」歌手的框架，唯獨在聲音的表現豐富度上仍略有保守，使這張專輯的唯美程度大於爆發力較多。印象深刻他在某個採訪時說了這句：「唯有直接面對，才能感受到與它無關的快樂。」原來〈衣櫃歌手〉中的自在，不僅是唱自己歌的自由，更是給予能談論以往被視為禁忌的話題，一處宣洩的出口。在那之前，先自娛，再娛人吧！
推薦歌曲
〈成人〉
〈不要靠近〉
〈求生之年〉
〈衣櫃歌手〉
參考及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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