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廟:石川欽一郎與消失的臺北大天后宮
最近臺南車站的修復問題引起廣泛討論。當臺灣的文資越來越少,如何妥善修復、保存便是不可迴避的重要課題。然而,當我們爭分奪秒保存日治時期的近代建築,日治時期的臺灣也面對著相同的課題:都市開發與古建築保存間的無盡衝突。
今日,當我們談起臺北的天后宮,想到的都是位於西門町的天后宮,但在臺北二二八和平公園內,過去曾經存在一座臺北規模最大的天后宮。1983年臺北市文獻會在二二八公園立《大天后宮舊址》碑,指出臺北大天后宮建於1888年,主祀媽祖,是臺北紳民的信仰中心,據說劉銘傳的妻子、唐景崧的母親壽誕均會假此設宴。不過碑文稱大天后宮於1906年被總督府拆毀並不正確,因為從當時的臺北地圖來看,大天后宮的建築體至少存在到1911年,直到1913年市區改正後,才因為興建臺灣博物館、拓寬新公園(二二八公園)而被拆除,成為日治時期總督府都市建設計畫下的犧牲品。
迄今為止,我們只能透過日治初期的影像與地圖,猜測當年臺北大天后宮宏偉壯觀的格局。但若將關懷範圍延伸至臺灣美術,「石川欽一郎」的名字便與這座失落的古廟串聯起來。
石川欽一郎在1907年首次來臺,他一方面任職陸軍部,時常隨同部隊深入山地,描繪深山風景與理蕃過程的圖像;另一方面,他同時兼任總督府中學校(今建中)與總督府國語學校(今臺北教育大學)的老師。這段時期石川時常遊走在臺北的巷弄與田埂間,四處探索寫生作畫的題材,有時會將畫作寄回日本,刊印在他和畫友共同經營的水彩畫雜誌《みづゑ》(水繪)。1908年10月《みづゑ》42號刊登了一幅石川的水彩畫《古廟》,使用接近原色的印刷方式,將石川輕盈迅捷的畫風如實呈現在雜誌。由於《みづゑ》的讀者主要是日本的水彩畫愛好者,石川並未特別介紹畫中古廟的名稱,而是著重描寫閩南寺廟的屋脊、燕尾,表現與日本寺院截然不同的趣味。
1924年石川欽一郎二度來臺,這次他是以純教職的身分活動,同一年他在《臺灣日日新報》上連載〈臺北的今昔〉系列插圖,以久別重逢的心境追憶臺北城市的變化。其中一幅插圖描繪1924年早被拆除的大天后宮,構圖與1908年《みづゑ》上的《古廟》相同,可知《古廟》就是描繪臺北大天后宮的側邊。石川欽一郎離開臺灣前夕,將該插圖收錄進自己的畫冊《山紫水明集》中,可見他對大天后宮的偏愛,以及被拆除後的感慨。
有趣的是,1908年石川欽一郎描繪大天后宮時,天后宮已被他人占用,這點他在《山紫水明集》中有所記述:
從博物館往水池的方向走,有一個叫天后宮的大廟,面目頹敗。此建築曾一度被現在的中學會借用
所謂「中學會」指的是私立臺北中學會,這是由1901年後藤新平倡議設立的私立教育機構,性質介於預備學校、私立中學與夜間補習班之間,校址借用民政長官官邸西側的建物。1908年-《古廟》繪製的那年,中學會曾短暫移至大天后宮內上課,直到1911年該廟毀損、拆除為止。換言之,石川筆下的大天后宮,在當時被用作私立學校使用。
另外,根據近年學者葉碧苓的研究,石川欽一郎的友人,同時具備記者、漢詩人、收藏家、書畫家多重身分的尾崎秀真,也曾在臺北中學會兼課,後來更是接任會長。也就是說,石川所描繪的大天后宮,同時也是好友授課的教育場所,兩人或許時常在這附近漫遊、吟詩作畫吧?
數年之後,大天后宮拆除,在擴建的臺北新公園內,有一座名為「ライオン」(公園獅)的洋食館成立,石川欽一郎與尾崎秀真都是這間新餐廳的客人,石川每個月會在公園獅舉辦藝文沙龍「番茶會」,尾崎秀真也參與其中。
如今,臺北大天后宮僅存部分的殘建如柱礎、基石,仍散落在公園內,供人休息使用。而中學會則在1933年併入私立成淵學校,也就是今日的成淵中學前身。公園獅更是不見蹤跡。
我們與當年的石川欽一郎一樣,跟不上都市的變遷與革新,同樣對老舊事物的消失懷抱著婉惜的情感。狹窄、濕熱且多天災的島國,無法徹底容下漫長時間積累的文化記憶,大天后宮、新公園、公園獅、臺北中學會成為同一空間但不同時間的遺緒,而我們只能盡可能的抓住飄盪在歷史煙塵中的碎屑,不使它徹底消失。
參考書目: 葉碧苓,〈尾崎秀真經營私立臺北中學會之研究〉,《臺灣學研究》26期(2020-12),頁1-36。 李乾朗,《臺灣古建築圖解事典》(臺北:遠流,2011),頁2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