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破曉的“死話”
小孩子的恐懼與大人的不同,因為只有孩童才能真實地體會到作為多余的人的感覺——世界上原本從沒有“我”的位置,“我”的衣食住行一切所用都是源自他人的施舍,“我”的出生改變了許多事情,而“我”無法承擔任何一件事的責任。
對我來説,出生像是突然地被卷進龐大的債務中。這不是實際意義上的債務,而是要用一生去把持、去償還的債務:對真誠的堅守、對社會和時代的義務、對來自他人的好意的回饋,以及對生欲的實現。一切所食所用,皆是需要以誠心歸還的。
這樣的債務沒日沒夜地滾雪球,沒有退路。
我越來越清楚地明白,自殺原來是一件"宜早不宜遲"的事情,難怪每次都覺得刻不容緩,可惜從來沒有人教導過我這方面的事情,也無書可借鑒。書都是活人寫的,話也都是活人說的。死是最為沈默的語言,錯過了就難以再度聆聽。
我不擅長記憶關於自己的事情,尤其是小時候的經歷,腦子簡直像白紙一樣。但有兩個小時候的畫面總是清楚的,是為數不多的向他人敘述自己對自殺的向往。搬家前我不到五歲,也住在三樓,我望向擦拭得幹凈的玻璃窗外,像望向一片冰層,和母親說:“我會跳下去。”那時的老式居民房是有護欄的,我還打趣:“過兩年就鉆不過那個縫兒了。”彼時的話,沒有人會當真。另一次是十一歲,我搬了家,把老早就有了的想法和網友講了,“我想要跳樓,卻打不開紗窗。不覺得很好笑嗎?”後來,我不再需要打開窗戶,而是走去天臺。小區裏少說三十棟樓,我至少上過二十棟的天臺。即使是沒去過的,也能從底下判斷出上面大致是什麽樣子:簽名簿、門閂、電梯井、小樓梯、排風口、太陽能、圍墻。圍墻大多高至我胸口,我心情不好或心情很好的時候便爬上去坐著,兩條腿向地面垂著,撿墻皮沿著樓壁扔下去,聽墻皮與樓壁漸弱的廝磨——這個活動僅限夜間,因為白天會被好事者看到。
有一次,白天的時候向下看,一只喜鵲從我眼前掠過,快得像一道倉促的筆痕,又慢得像一枚黑色的漆印。
突然想到,人們常用這樣的口吻勸慰自殺者:“既然你的生命把握在你手裏,那麽等***過之後再死也不遲呀!”或者是像S一樣,說著:“你要等體驗過所有的感受後才能死。而你是無法體驗到世界上的所有感受的,所以你不能自殺。”不是這樣的。因為越去活著,活得越久,感受得越多,就越會想活下去。如果不清楚一個人自殺的目的,那麽這樣狡猾的勸言只會混淆死的聲音。
不是的,自殺是要趁早的,這和欠債初期還錢還是等利息滾到天上去後再想著還清是一樣的道理。如果明白得晚了,就要不眠不休地做生命的奴隸,積極地持續著無法完成的償還。
後來,我有過數次對死的欲望,但沒有哪次比得上幼時在潔凈的窗玻璃前的那麽純凈了。那些渴求是絕望的,也是猴急的,像是在不顧一切地吶喊:“快一點,快一點讓這些停下!”情緒激動的時候會被發現又在往天臺走,會在被拽住的時候一刀插上座墊。後來也熟悉自己了,會通過藥物過量的副作用讓自己再次體會到什麽,不適或痛苦,總歸都是感受。
所以很難對“求推薦無痛且快速的死法”的人產生同感。在我的記憶和幻想裏,死就該是跳樓,要痛得五臟六腑都碎掉一樣。溺水只是把肺灌成海綿,割腕十有八九死不了,燒炭簡直像睡著了,服毒的劇痛倒還可以考慮。
看,死可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只是一扇充滿殘忍的門。無論是綴滿鮮花的大門、潔白的天國,還是更為險遠的路途、幽狹嶙峋的冥河,都只是活著才能體會到的。死粗糙、痛苦、虛無且永恒。它如此粗糙,以至於沒有一個形容詞,沒有一個比喻,沒有任何修辭能夠確切地捉住它。只有沈默的言語。
回想起來,幼時對死的向往,更像是一種對沈默的向往,單純、好奇,只是想知道護欄下面是什麽,想知道“沒有”是什麽,像是隔著冰層觀察一具不腐的遺體。隨著時間的推移,死開始變得粗糙,與痛苦越來越相似,也變得越來越扁平,好似一個多麽不堪的念想。就這樣,像懷揣著一塊朽掉發臭的碳,我緊攥住死的殘影,度過一個個酷熱的夏天。
夏天固然可惡,我仍活在這裏。
——最好的時機已經在我未知時溜走了,次之,是活到死。
又是多麽狡猾的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