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陵之外,汉文帝的真实人生
这两天,汉文帝霸陵被重新发现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这个白鹿原西端的江村大墓,才是真正的文帝陵墓,之前的千余年,人们都弄错了。
汉文帝一生节俭,《史记》记载:汉文帝“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如史书所载,文帝陵并不豪华,但毕竟是帝王陵墓,对今人的研究,仍是一大笔财富。墓里发现了上千件陶俑、铜印、铜制的车马器物,铜印上刻有“府印”、“仓印”、“中司空印”等字样,具体能弥补多少史书记载,有待之后的研究。
汉文帝作为“文景之治”的开创者,已经是国人的老熟人了。他似乎已经成了一个符号,只要简单地填在汉初的一段历史中,就完成了他的使命。
然而,真实的汉文帝,也要靠着智慧和手腕,趟过时代的暗礁与险滩。
公元前180年,汉朝最高掌权人吕后去世,以周勃和陈平为首的开国元老们迅速铲平诸吕,稳定了局势。然后请偏远地区的代王回长安继承皇位。
代王名刘恒,就是后来的汉文帝(BC180-BC157年在位)。他其实并不受刘邦待见。刘恒的母亲是楚汉战争时期魏王的一个妾。魏王先依附刘邦,后来又反叛,刘邦扳回局势后,将魏王的女眷收归织布局。对这些人自然不会有好感。刘恒也是他脑中火光一闪,匆匆临幸了女眷中一个姓薄的女孩,生出的孩子。刘恒很小时被封为代王(今太原一带),相当于流放边地了。
元老们迎立刘恒,也是看中了这一点,他出身不好,势单力孤,容易控制。
权力中心从来都是风暴眼,看似平静无比,其实暗流汹涌,远比周边的惊涛骇浪更凶险。
面对长安突然的盛情邀请,在边地吹了十多年风沙的刘恒,虽然才23岁,已经有足够的定力和智慧去应对这局面。他先召集亲信讨论,到底是否应该去长安。有人反对,也有人赞成。
一次次的讨论之后,南下长安的一派占了上风。刘恒决定趟一趟这个火坑。
出发之前,他先让舅舅薄昭去长安探查情况,确认周勃等元老们所言非虚,这才南下。到了长安郊外,他又停下脚步,再派人去长安探查,然后才入城。
进城后,除了在继位仪式上几次推辞、稍事耽搁外,他迅速行动,连夜派亲信接管长安城防的军事力量南、北军,并立刻发布即位诏书,大赦天下。实力与名分,都拿到了手上,度过了入城到即位这段最微妙、最危险的时期。这中间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还有一个细节,也能看出刘恒的谨慎和老练,当日入居朝廷宫殿前,还派人仔细清查各个角落,确定安全后,再去入住。
刘恒即位后,定策元老们得到重用,周勃任右丞相,居群臣之首,陈平稍次,任左丞相。作为新人,刘恒表现得很虚心,事事都向老同志们请教。周勃怡然自得,面对皇帝的认真聆听,越来越自大无礼。以至于刘恒身边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提醒皇帝,应该摆出威严来。
中国的皇帝制度有很多弊端:中央集权限制地方发展,皇权过大可能导致独裁等等。但对刘恒来说,坐到这个位子上,就只能把大权都向自己集中,他后来很好地把握住了权力在私心和公益两方面的度。但现在,他没有足够的权威,还居于权力的核心,就是扔掉铠甲,来到战火最猛烈的地方。
而且进一步讲,掌握越多的权力,日后施行自己休养生息的诸多国策时就可以减少越多的反对力量。
渐渐地,刘恒提拔了一些自己的人,底子更稳了,他对国事也更加熟悉。借着一次朝廷奏对,向周勃发起了攻击。他当着众臣的面,借周勃工作的疏漏,打击他的威信。
“天下一岁决狱几何?”皇帝问道。周勃愣了一下,平日哪关心这种小事,硬着头皮,说不知道。刘恒穷追不舍,又厉声问道:“天下一岁钱谷出入几何?”。丞相辅助天子掌管天下,原则上,这都是分内之事。当着众人的面,周勃更加紧张,但着实不知,只能据实回答,背上、脸上,已经渗出汗珠。
后来,刘恒又让人对周勃旁敲侧击,说他功高震主,恐有不测之想。经历了之前的廷对,周勃已经见识到了新皇帝的厉害,最后称病隐退。
参加刘恒继位之事的另一位元老陈平,在文帝二年早早地去世,避免了皇帝的质疑。汉文帝刘恒坐稳了皇帝的位子。他毕竟天性宽宏,即使周勃后来又爆出谋反的嫌疑,他也没有盲听谣言,依旧让周勃安心养老,活到了文帝十一年。文帝临终前,还将周勃儿子周亚夫推荐给景帝,使周亚夫得到重用。
政治斗争中,汉文帝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行为,仇恨和妒忌,很少在他身上表现。作为皇帝,他理性、克制、做事稳重、不记私仇。作为个人,他更随性、更爽朗,有时也会冲动、冒险、不拘小节。
一次,他和大臣在霸陵附近游玩,大家骑着马,来到一处很高、很陡的山坡上,文帝忽然兴起,像小男孩一样,就要跃马冲下。
还有一次,他和皇后以及慎夫人一起去上林苑游玩,途中打算坐下休息。也不在乎慎夫人的级别明显不如皇后,应该坐在后面,就招呼大家坐在一起。
其为人之随和大气,喜欢尝试生活中的新鲜乐趣,从中都可看出。在小事上,他就会撇开重大政治斗争中的持重与克制,做事更冲动,但因胸怀宽阔,易于接受意见,也能及时改过,留下许多美谈。
一次,他的马车从桥上经过,桥下忽然出来个人,马匹受惊,奔到一旁,文帝吓一大跳,脾气发作,就要处这人以死刑。经过廷尉张释之的劝解,他免了死刑,从轻处理。
他对人民有一种朴素的感情,在他任内,废除了断人肢体的肉刑。《汉书·酷吏传》记述的人物,在他儿子景帝时期(BC157-BC141年在位)才开始。
汉文帝随和的性格恰巧适应了汉初需要休养生息的时代主题。他和孙子汉武帝(BC141-BC87年在位)相比,是两个极端,他不事张扬,不想做霸主,只想做一个合格的皇帝。名为霸陵,只是因为在灞河沿岸。
他在位期间,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工程。有次想修露台,念及这是十户中产之家的资财,就此作罢。他自己幼时境遇不好,知道生活之不易,即位后也要求诸事节俭,自己常穿着一种质地厚实的衣服,希望多穿几年。他喜欢的慎夫人帷帐上都不能刺绣,以示天下节俭。如今挖到的霸陵,便只有陶或铜制品。
只有一件事上,他破例了。在母亲的生活上,他并不在意财物。霸陵西南两公里的薄太后南陵,就发现了上百件金银器。与文帝霸陵形成鲜明的对比。
文帝事母至孝,还在代地为王时,母亲生病,他亲自尝药,然后喂给母亲,目不交睫,身不解衣,直到母亲病好。他母亲出身寒微,二人在遥远的代地相依为命,是彼此最大的寄托。到了长安,母亲说话仍极有分量。
文帝这个皇帝看似做的轻松,无为而治与民生息就行。其实,当时也有种种矛盾,随时能导致国家崩盘,需要皇帝的威势在背后支撑。
最大的外患就是北边的匈奴,内忧则是占有三分之二大汉国土的诸侯王。
对外的匈奴,汉文帝延续高祖、吕后的政策,继续和亲。匈奴一次次入境侵扰,汉朝都是遣兵备边,不愿大兴征伐,忍辱负重,也是一种能力。汉文帝14年(公元前166年),匈奴再次大入边关,杀北地郡都尉,汉文帝大怒,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在代地养成的冲动与血性终于爆发,备兵十万,准备御驾亲征。大臣们通通力劝不可,都没效果。最后还是薄太后亲自出面劝说,汉文帝才改变主意,没有大肆征伐。
对内的诸侯,不论是舆论还是实力,都不允许朝廷在这时解决这个问题。汉文帝就通过人员的任用,最大可能地维持稳定。吴国在诸侯中最为富饶,吴王刘濞又最为骄横。文帝便任用耿直而有能力的袁盎为吴国丞相。虽然吴国内部太过强硬,导致袁盎也无法插足,但可看出文帝的努力。吴王刘濞和其他诸侯碍于文帝的权威,也不敢贸然作乱。
文帝一边要安抚诸侯,一边还要安抚朝廷内部。朝内有一股主张削藩的激进潮流,晁错、贾谊等人,都是代表。文帝也要压下这股势力,以防诸侯王太过紧张,起而反叛。
对这些棘手的问题,他的智慧是留给下一代人来解决。并为日后的棋局规划路径,储备人才。
对精通军事却当众顶撞他的冯唐,他提拔其进入军队。
对勇猛异常却不善言辞的李广,他评论道:“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封其为中郎,到朝中任职。
贾谊少年天才,盛气凌人,说话率直犀利,文帝曾迫于元老的压力将贾谊贬谪南方,风波之后又将其召回,竟然聊到半夜,感慨道:“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让贾谊做自己最喜欢的小儿子梁怀王的老师。怀王意外堕马而死,贾谊自伤,跟着去世,此则是文帝所料未及的了。
主张削藩最力的晁错做了太子的老师,写出“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贾谊做了小儿子的老师,可看出文帝的政策指向。结果,景帝即位后,削藩未完成,吴楚七国起而反叛。平叛的大将,仍是文帝临终前交代给景帝可以托付大事的周亚夫。
当然,宏观方面,文帝最重要的历史功绩,还是开创了“文景之治”的局面,稳定了在秦末战火中初创的汉王朝。在塑造第一个可以长久绵延的郡县制大一统国家方面,功不可没。也为日后汉武帝的盛世打下基础。
如果我们把历史的视野缩小,会看到更多精彩丰富的面向:帝王性格与时代潮流走到一起的诸多巧合,潜藏在风平浪静的“治世”之下的阴谋与抱负,维系那个看似简单的过渡时代的心血与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