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椅─小獸〉

是不是每個人都擁有一張胖嘟嘟的嬰兒照？Me的那張是坐在嬰兒車裡，模樣特別龐然，皮膚閃著黝黑光澤，因為構圖很緊，整個畫面被嬰兒車塞滿，Me的眼神指向照片畫面之外，Me說他還記得那是一張木製搖椅，想像一位白頭髮爺爺坐在上面打嗑睡，正如搖椅總給Me的如此印象。之後再也沒有遇見過搖椅，淪為被淘汰的產品？可是Me渴望坐在大人的搖椅上，他從嬰兒起就覬覦到現在。

平緩振動的車廂裡，幼兒園的小朋友斜癱在捷運座椅上，頭還抵在他爺爺的手肘上，就這樣頭倒著，身體也歪一邊，嘴巴微開呼呼大睡，小肚子隨呼吸起伏像隻小獸，他的土黃色T恤上的圖案是隻小海豚，正是象徵他。可能是捷運的座椅太滑，當他頭靠過去的時候，身體自然就往反方面滑走，問題也出在爺孫二人都沈溺在睡夢裡，閉上眼睛的時候，他們不會發現彼此之間有個半個人寬的空隙，其實只要有人屁股願意靠向對方，就可以安然睡到站。

車廂突然震了一下，身材結實的爺爺醒了卻仍然不動，小孩本能坐立了起來，不久上半身又不支倒地攤成一片布或像是一面湖，完全服貼在座椅上，可是下半身卻還是正襟危坐，臉最後又黏回爺爺的手肘上。車廂再度顫動，小孫子瞇著眼發出哽咽的聲音，就是不如意會生氣的預兆，爺爺聽見後就驚醒了，抿嘴笑了之後一把將孫子屁股抓近自己。

Me突然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幕已經發生數次，反覆先是全身靠在爺身上，然後屁股滑走，只剩臉歪斜黏在爺的手肘上。Me會心一笑，心想，爺的笑和自己的笑是重疊的吧，覺得一個睡到東倒西歪、嘴巴開開的迷你小人，模樣之可愛的笑。或許爺還藏著一種不好意思的笑，他其實都知道小孫子已經坐歪了，可自己也貪戀睡意，只好忽視不理，直到他發現若再不出手，孫子必猶如小獸乍醒大發雷霆，到時候誰也別想睡了。

從照片裡的神情看來，Me從嬰兒開始，就一直在戀慕搖椅擺動所帶來的安撫感，不過，我從Me有所保留的語調聽來，他並不確定那照片畫面之外是一張大人的搖椅，他只是直覺脫口而出，對我講了一個言不由衷的象徵。他此刻自己也才明白，其實並不是想坐在搖椅上，而是想要大人雙臂的褓抱。

如同捷運像是巨大的腸形搖籃，裝著不斷前進的疲憊旅人，彼此相伴，沉沉睡去。

若有人問 Me，最初的記憶，想到的畫面會是他在幼兒園吃點心，吃了一碗黑糖米苔目，嘴巴還沒吞下又緊接著回去排隊，手摸著鼓鼓的小肚子，感到十分滿足快樂。

或許有人還能記得嬰兒時的回憶，但Ｍe無法，他的印象是根據最初的照片，而不是最初的記憶。「是不是每個人都擁有一張胖嘟嘟的嬰兒照」，他在小學同學家看到高掛在牆上的裱框照，胖嘟嘟的，開著青蛙腿大方露出小雞雞，不禁發出這樣提問。

他將自己的那張嬰兒照找出來，發現自己的雙眼被胖圓的臉擠成一條縫，正瞧著畫面外的「什麼」。他直覺聯想到自己是在看一張搖椅，可是為什麼是搖椅？真的有這張搖椅的存在嗎？他說，或許真的有，但從來沒坐過。或許怕壓到小孩，早就被大人給扔了，所以也有可能根本不存在。

所以Me看到照片就想起來，當時自己是在看照片畫面之外的一張搖椅？他說他只是直覺這樣想。於是，這是一篇追問為什麼是用「搖椅」來填補情感空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