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日记(二)
#day3
从到达的第一天开始,我的过敏症状似乎复发了。或许是不太适应北半球的湿热气候,或许只有墨尔本那种干冷才适合我。半夜,总感觉咽喉有蚂蚁在爬。从离开中国在澳大利亚居住后,我已经很久没这种感觉了。
到达的第三天,我十分确信我咽炎了。我是一个非常容易得咽炎的人,十次病毒性感冒,十次最重要和首发的症状都是咽炎。我第一次到墨尔本的时候也是,不过这次似乎没有那么严重,没有严重到立刻需要去医院急诊的地步。
有人说是因为我太累了,因为我转了很久的机,并且下飞机之后一直在忙,所以我连轴转病倒了。但我知道不是那样,首先我没有病倒那么夸张,其次也不是因为作息或时差或太累,只是因为我还不适应北美的气候。我知道哪怕我是来度假,今天也会一样咽炎。
我还转错了账。我知道的时候,内心:what the hell??
细节省略,很无聊,不是一个值得展开叙述的故事。钱倒不是特别多,90刀而已,但仍带给我不小麻烦。在度过一个漫长的周末之后,我book了下一次去银行的预约,专程为处理这件事情。那时银行说要等45天才知道结果。而就在刚才,银行告诉我很遗憾,这笔钱没办法撤回了。
A市给我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它是一座属于黑人的城市。我见过了我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黑人:
胖的,瘦的,老的,年轻人,还有他们的组合:比如老年妇女,有几个我那么胖;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男人;成群的孩子,体型瘦得抽条;拎着购物袋上车的中年女人;壮硕的成年人和teenagers。
政府工作人员,医生,银行职员,售票员,司机…
街道上百分之九十五都是黑人。我都很少见到白皮肤,更别说像我这样的亚裔。
不同得如此具体的黑人在告诉你一个种族内部的多样性,因为如果你从未见过他们,你会只了解你自己的种族,也许你的种族在别人看来长得都一样,但你知道不是那样的,你们的样貌有这样那样的区别、穿着也是。黑人也是这样。他们在你眼前展开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距离中国非常遥远,完全找不到中国的痕迹。
这些黑人,你在中国或其他地方,不太可能会见到。如果你在中国学习,你可能只会在社交媒体见到非洲的黑人;或者在一些国外学校的招生手册上,见到那些和白人亚洲人手拉手、牙齿洁白、笑容明亮的黑人。
在澳大利亚,我只在墨尔本city街头见过那种妆容精致、像是从时装杂志里面走出来的黑人。或者是在健身房见到一些很明显受教育程度良好的黑人,他们就像我在墨尔本社交聚会上见过的印度留学生一样,不具备自己原籍国的普遍代表性,因为他们是精英,是千分之一,所以才会出现在澳大利亚。他们大概率和我一样,是从自己的国家去澳洲学习的留学生。
我从来没有和这么多黑人说过话,跟他们说话总让我感觉自己的英语不太好,因为我还没有习惯他们的发音方式。澳大利亚的英语常用句式,和英美有所区别,澳式发音给我最大的感受是他们更多使用声带后部,发出一种比英式美式英语更厚重的声音。当我适应了all good, no worries, cheers, fair enough 等等澳式英语特色常用表达之后,我又被扔进了一个新的文化语境。
有时候你们互相没法立刻反应对方在说什么。但区别在于,英文是他们的母语、不是我的母语,所以如果无法互相理解,我们彼此都默认问题一定是我的。
尽管我们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但是在描述同一件事情的时候,在不同文化下默认的语言规范是不同的,造句方式、短语和选择的词汇是不同的。就算是在中国,中文中,很多时候你也没办法立刻理解其他方言地区的常用表达,比如四川话把“结束”叫做“飒过”,这个词已经不再是“结束”的近似发音了,而完全是另一种表达。
在这个文化地区能引人发笑的风趣话,并不能得到另一个地区人的理解与响应。如果他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只会困惑。
所以我需要花费更多时间理解他们在说什么,看上去,就好像是我从来没有在英语环境生活过。
大部分的黑人是友好的,热情、友好,helpful。但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样,尤其众所周知的是,他们当中有很多危险的人。危险性,这是所有我们学校的人都警惕的事。
现在还是假期,我第一次去参观学校的时候,我发现学校的员工和学生几乎也全是黑人。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如此多崭新的东西,陌生的文化,陌生的种族,我对他们缺乏理解。我太边缘,我在他们中看起来个子太矮,看起来微不足道。我不知道要如何处理我与这座城市之间的关系,我在其中才看起来不算那么格格不入。
墨尔本是一个如此多元的城市,但我现在意识到我之所以会认为它那么多元,是因为那里住着太多我所熟悉的亚裔居民,他们和别的人种混杂在人群中,才让我觉得多元。墨尔本曾在很长时间给我家的感觉,我觉得我爱那里、我能理解那座城市。但我如今并不能像那样理解A城。
如果说第一天到A城遇到的墨西哥司机和白人女性中介,带给了我非常友好的settle down方面的意外帮助。那接下来几天,我也遇到过一些不那么友善的事情。
比如,此时我正路过学校某一幢楼的第一层。隔着玻璃挡板,我问坐在里面的黑人保安:Excuse me, 学校健身房在哪里?
他没有听懂我说的fitness room, 反应过来之后,问我是不是gym。我说是,他用一副我很wired的表情说那你为什么要说fitness room。然后他对我说了一些街名,我无法理解那句话,我问他是不是出门向左,他说:Look! You didn’t listen to me, why you don’t listen to me!
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件事是什么样的,我是一个刚到这座城市几天的外国人,我不熟悉附近街道的名字,不熟悉他的口音,所以我无法理解他语气急促且隔着隔音玻璃挡板背后的那个句子到底在说什么,而他以为我没有认真听,对我感到不满,他并不能理解我当时所处的处境。
另一件类似的事是与一个中国女性的沟通,几乎一样的情况,我要去一个地方找她,而她给我提供的地址只有街道名,没有具体到数字,我跟着地图到了那个地方之后她显得非常不耐烦,说我走错了,并且强调她对我说了三次那个地方的名字,又说道这个地方在河的左侧。我反复确认,最后依然认为我走错是她的表述问题,不是我的理解问题。但她当时责备我的话已经说得多过指导我找到正确方向的话。
河在哪里?哪条河?地图上没有显示,我此刻也无法目光所及。她说在对面,是楼的左侧对面还是右侧对面?
为什么这些人他们会默认每个人都像他们一样那么理解这座城市,以至于可以自动转化一些表述含糊、不够精确的信息,来理解她们的话语所指?他们真的明白每个人身份、经历、经验是不同的吗?
那是我刚到这座城市的第二天和第三天,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如此面对一座城市。未来四年,我会在这里生活。我很确信,不出三个月,我就会熟悉一切,比如河流在我的哪一侧,街道的数字、名字,一切。但不是现在。
前面提到,我刚来美国没多久就咽炎了,在后期快要痊愈那会儿,我的咽炎总会转化为漫长的咳嗽。这咳嗽,坦白说到我写这篇文章的现在也还没好。
那天我去市政单位办事,两名黑人保安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咳嗽的我,像在看着一个行走的病毒。似乎他们对你不满,但你能做什么呢?你除了说抱歉能说什么呢?我去学校办事的时候,白人女性员工的反应有些不一样,她说的是are you okay?可我能感觉到这是一种虚假的问候,她的想法和那两个黑人保安是一样的。
在他们这些常见反应的裹挟之中,咳嗽的人在公众场合总是一直在道歉。但是作为一个人,难道你这辈子没有一次不受控制咳嗽的时候吗,还是说每当你咳嗽时,你都要为了避免人们异样的目光待在家而不去任何地方?还是说作为一个咳嗽的人,你就必须在受到歧视时低眉顺眼地道歉才算行?
另一件糟糕的事是,我背着书包走在学校外没多远的地方,一个黑人小孩骑自行车从我后侧经过,在经过我身边时,他发出了一声想要吓唬我的怪叫,随即骑到我的前面,转过头来,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看我的反应。
我的确吓了一跳。因为我那一瞬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还没看见他的人,就听到了那个声音。所以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在他眼里,我是被吓到了,他看起来非常开心,他在自行车上拍手欢呼,吹口哨,然后一边朝我竖中指,一边继续愉快地骑行。
我后来回想这件事,觉得里面带有种族歧视的成分,很显然,这个黑人男孩不会对他们自己人这么做。他看出我肤色和种族的不同,所以才找到了乐趣。尽管他吓我的时候,人在我身后,他其实都没看见我长什么样。
我在instagram上向我的拳击教练描述了这件事,问他,如果我下一次碰到同样的事情,我可以做些什么呢?
教练秒回了我,他说:
That’s not good I’m not sure Cloudy maybe you should report it to the university or to the police. Sounds very bad. There is nothing you can do in that situation so don’t be hard on yourself for not knowing how to react. That is very bad I am sorry you experienced this…
我觉得他说得非常对,也和我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对我来说非常受用的是他们用英文对我说出的话,不管是我的室友、健身教练还是那个租房中介。他们总向我说着类似主旨的内容:
你做到了;好期待下次和你一起…;You are the best!
还有这一次的:
你不要因为自己不知道怎么做而太给自己压力,因为在那种情境下没什么是你能做的。
所有这些话的核心主旨在于: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应该老是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不过,我后来想到了一个该情景下的应对方案:
那是之前,我在中文社交媒体上见到的由海外华人提出的灵感,我那时没想到有一天它可能会作为一个解决方案,应用在我身上。
你立刻比划一些在他们眼里像巫术的花招,利用西方对中国人古老的刻板印象,让他们认为自己受到了一种神秘的东方诅咒。
可能,只有这个方法可以在一瞬间对一些不尊重和不礼貌的行为作出快速的低成本回应。
#day4
A城的公交就和墨尔本一样糟糕和不准时。
不对,准确地说,比墨尔本糟糕太多。好在它们同样用谷歌地图就可以access,所以在信息获取上我几乎没遭受什么新的学习成本。
但我那天本来是打算坐公交去商超采购点什么,因为我在Walmart的online app下单使用了中国信用卡,被他们的反欺诈部门老是自动检测到风险,然后错误取消我的订单,这样反复多次都没有解决。但结果是,我不远千里跑去Tjmaxx买了一个抱枕之后,就再也拎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于是我坐了一小时公交出门,就只买了一个抱枕,现在又和很多黑人一起在公交站等车坐公交回家。我旁边的黑人大叔说,你可以调整一下你的抱枕吗,它挡到我了。我说抱歉。
这该死的抱枕这时真是很愚蠢,可是只要我把它拿回去、放在它该待的地方,它就会很舒服。它是我精心挑选的床上用品之一。
公交给我规划了新的路线。在我转车的时候,我发现那个我要去的公交站被取消了,What the hell??
地图完全没有告诉我这件事。附近的另一个公交站需要穿过三条空无一人的巷道。好在,我觉得我的体力和有氧水平在经过一段时间拳击训练后可以轻松handle当时的情况,所以我开始步行了。
但当我拎着巨大抱枕完成漫长的步行终于走到了新的公交站,那时我实在不想为了省几块钱再在烈日下等十五分钟公交且还要承担公交不准时的风险。
所以最后的结果仍然是uber打车回家。
我在心里发誓:
接下来的首要任务就是拿驾照和买车!这个城市的公交系统就是一坨粪!
#day5
在我离开澳大利亚、在美国安顿下来的迁徙旅程中,不可避免接触到一些中国男性。
我指的是那些最令我恶心的人,总是在令人作呕的性别观念下说出令人作呕的话。
比如,一个男人在听说我练boxing之后客套地说我是一个特别的女性,因为一般的女性不会有这样的爱好。我说,难道你认为男的就每个都很壮硕、且具有战斗力吗?他说,你说的也是,我的很多男性朋友也挺弱鸡的。
蛮好笑的,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富有心机地把自己自动归在了强壮男性的行列。
对于这种厌女渴女永远热衷逞能不肯承认自己弱小的中国男性,你很难有兴趣跟他多说两句什么。
还有那种一定要在开车时伸手帮我拧瓶盖的,你不把矿泉水递给他,他的手就不收回去,就不管你怎么拒绝,他一定要逞这个能,来展现自己的“男子汉英雄气概”。
还有一听说“拳击”,为了彰显自己对此类运动有所了解,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拳击和散打是一回事的。
顺便说一句:
这几个非要和我谈论boxing的国男都是瘦鸡。
还有一个更搞笑的,一个男的听说我咽炎,对我说,怕我病得走不动路。Excuse me??好像咽炎和走路有什么关系,我真怀疑他脑子里的逻辑比我电脑桌上的数据线还要混乱。
他一副故作关心的样子问我病有没有好,他甚至没有问咽炎有没有好,就好像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这些行为就像他自我赋予了一个互联网贴心男友的角色。拜托,但我跟你不熟啊,我病好没好关你屁事,好了又怎样,不好又怎样?走不动路so what?他说得好像可以立刻开车过来帮我买药、可以帮我走路一样,但实际上他什么都不会做也做不了,他只是喜欢说这些话的感觉。Oh oh what a fool!
我一向明白,男的是全世界最虚伪的生物,十分热衷于说那种毫无意义的自以为关心你的话,实则屁用没有。比如:你病好了吗?你今天吃饭了吗?手还疼吗脚还疼吗肚子还疼吗?有没有多喝水?
你的回答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说了这些话之后,就自我感动自我满足了,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善解人意、特别关心别人的人。
同一个男性,在知道我到美国后经历的一系列挑战之后称我“小冒失鬼”。哦,这个人也是非要开瓶盖的那个。
我知道有很多中国男性都患有他这种臆想症,爱对女性说一些没边没界的话,看不清自己的身份,自以为自己是个潜在男友。我甚至为过去在恋爱状态下认可过类似的话感到恶心。
但他还不是我遇到最恶心的,我之前还遇到比他更难以忍受的人,我只是懒得在他们身上费过多笔墨了。
为什么有时你会感觉其他种族的男性通常不像国男这么恶心?因为我们太了解国男了,了解他们所有的念头和情绪,了解他们所有举手投足的动机。当然也因为中国男人的确比自由主义文化底下成长出来的中产男性要恶心更多。
去他爹的,我真不相信2024年还真的有女性能中这种低俗圈套、然后真的被感动住了。我真是生理性反胃。
还有,有的男的特别好为人师,逮着一个机会就想教我点什么。比如我分享使用家用expresso某半自动咖啡机的操作误区,他给我发来一个毫不相干的法压壶的打奶泡教程以及判断奶泡厚度的方法让我借鉴。明明自己半罐水,还要在你面前显得很懂,发一些人尽皆知的东西,来展示自己对这件事情有所了解,这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在咖啡这件事上,有的男人看到咖啡机三个字就高潮了,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对咖啡感兴趣的人,生怕错失一个自我展示的机会,迫不及待把自己知道的关于咖啡的一切都分享出来。
多次遇到国男之后,给我的经验主要是这样的:
你在遇到这些事的时候,不可能全是一种吵架预备的状态,很可能,你们当时沟通的目的是达成一项交易,或者做什么要紧事。以至于我发现女性很容易在这样的过程中对他们恶心的话语表现放松警戒。如果你当时能立即反应过来,这是最好的情况,你就立刻作出回应,然后和这个人、这件事说再见,再也别放在心上。
如果不能立刻反应过来、作出适当的回应,比如,我当时还真的顺着那个男人的手把瓶盖给他拧了、让他逞了这个能,因为他当时在开车,为了安全,我不想他手一直伸着。且在当时发生的那一刻,这件事还没有恶心到让我想吐的程度,是后来回忆起来才开始发酵的。
其实我后来想了想,当时最恰当的回应应该是我直接告诉他,今天就是不喝这瓶水,也不会给他拧,让他好好开他的车。
但就算真的发生这种反应不及时的情况,也不应该在事后老是苛责自己的表现。因为一辈子太长,这种事是一定会发生的。人不可能在所有场合总是作出符合自己价值标准的完美反应,我们只能尽量反应,但每个人都有迟钝的时候、有说错话的时候,生活中大部分情景都是这样,不可能在每时每刻都做个聪明人。至少在人生的重大选择上我们已经和男人分离了,已经不会受到男权的加害了,一点口舌之利,其实并不会影响整体的人生。
最后,就是能少和国男打交道就少这样。最好别,最好把“国男”这两个字从你的世界清除。如果一定要和他们沟通,那就要经常提醒自己保持戒备和警惕,尽量不给他们可乘之机对你说一些传统男权的话、做一些传统男权的事情,以免你事后想起来捶胸顿足当时没和他们打一架。
#day6
这个城市中,恢弘的高楼和破落的街区并存。我住的地方是后者,所以它房租很便宜。
第六天,我坐在一个中国女孩的雷克萨斯汽车里,女孩在这座城市最好、全美前几名的大学学医。我付钱给她,让她带我去最近的costco采购一些东西。这台车是她男友的,她自己有另一辆车,而她对象在美国有三台车。
我们坐在车上,两个人买的东西堆满了她的汽车后座和后备箱,她说,满载而归,回程的路上她笑着说感觉汽车比来时都更沉了。
那一天也让我对美国人的购物方式有了更具体的认识,好似所有人都开着一台车去仓储型的商超购物,在costco里边,每个人都推着一个比我的身体还要巨大的购物车。相信我,它的size比我在澳洲和中国见过的所有购物车都大。要推着它转向和前进常常非常困难,但是这些当地人似乎习惯了这种购物方式,他们看起来操作娴熟。
这辆购物车可以推出商场,载着你购买的所有物品,直到这些物品被放进你汽车的后备厢,然后你把购物车归还到室外停车场专门放置购物车的区域。我发现,美国这一套商超基础设施非常成熟,你可以感受到,这不是一天两天建成的,这套购物方式已经应用多年了,且美国大部分人都觉得很方便。
回程路上,女孩用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打电话,就像我说“普通话像是给了我一个新的身份”一样,她在说英语的时候,好像也变成了另一个人。对我而言,我暂时觉得说普通话的我和说英语的我之间是具有连续性的。我偶尔会以中文的方式断句和处理某些语气,且我并不想改变这一点,我觉得这样非常自然。而她从中学开始就来美国生活了,辗转各个重要的大城市,过去和现在都就读于名校。
你在澳洲很少见到英语这么好、生活这么自如、如此融入当地文化的留学生,city里你见到的大部分留学生都是只会待一两年的工薪阶层,他们对当地很多事情知之甚少,他们很快就会回国,几乎不在课堂以外的地方说英语。
但这里是美国,这里到处都是从小学中学开始就被送到美国的中国人。他们是中国最有钱的那一批人,过着大部分中国人无法想象的生活。
除了她之外,在这趟旅程中我也遇到过一些其他从十几岁开始就待在美国的中国人。他们都一样住在市中心的高级公寓,能够承受美国高昂的物价,房租是我那个破公寓的五到十倍。
虽然这么说,但我其实特别为我那个破公寓而自豪,我总是得意地让别人猜我的房租是多少,因为没有人能猜到它那么便宜,它比我在墨尔本和中国的房租都便宜,我过去在中国深圳工作的时候一个人租了一套两室一厅,而我现在只租了五人公寓的其中一个单间。这价格得益于我的美国室友在三四月份的时候就早早签了合同,所以它甚至低于附近的房租均价。
但所有开车来家门口接我的中国人,包括搬家公司和提供用车服务的人,所有人都感叹我这个地段实在是太破了:
你会在门口的路旁见到到处都是玻璃渣、臭水沟和垃圾,就像中国的乡下;你会在门口见到一些在街上溜达的黑人、站在家门口大声说话的黑人。大部分白人都对这个区避而远之,更别说那些比西方中产更有钱的中国学生了。
我也住过他们那样的高级公寓,在墨尔本和中国的时候。那时候我的生活成本像他们一样由父母支付,不是我自己。
不得不说,高级公寓真的就像大学教学楼一样修得气派漂亮。人对于一个房子的感受很直观,如果它的屋顶远高于你,你会觉得自己身处其中非常渺小,你根本用不到那么多空间,但这样宽敞明亮的地方为你的工作、学习、生活都提供了最佳体验。美国是个如此发达的国家,城市里到处都修的是这样的公寓,永远有人住得起它们。
而如果一个房子屋顶很低,墙壁很脏,空间很小,充满异味,你可能还会发现你的房间通常塞满了一点也不重要的杂物。尽管有时你并不在乎这些物质细节,但是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搬到前面那样的地方,你会立刻感觉到你的生活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这是为什么所有人在有了钱之后都会买一幢精装修的房子。
那天当我坐在她的车里的时候,我觉得我们虽然来自同样的原籍国,但是我们的生活差异特别大,那是我刚到美国的第一周,我觉得我几乎无法承受美国的物价,我感觉我的钱包已经被购买各种生活必需品掏空了,我都还没看信用卡的账单。如果不是因为我会在美国有一份收入,我是绝对无法承受这儿的物价,因为就算同样的商品,在不同货币单位之下,数字甚至仍然比澳洲的大,而且在美国,你还要付额外的税和小费。
在这个下午,我居然会坐在一个条件优越的自费美本中国人的车里,和她聊天,然后一起去同样的地方购物,消费差不多数额的商品,好像看上去我们之间没什么重大区别。
她说,她会留在美国,我一点也不怀疑,她的语言水平和在美国的生活能力、以及经济水平完全能配得上这个决定。美国到处都是她这样的人,因为这个国家聚集了全世界最有钱的人,以及他们的孩子。美国和澳大利亚是不同的,真的不同。
女孩问我:为什么来美国学习?为什么不是别的地方。
另一个在美国名校自费本科的中国人回答过这个问题,他说,因为美国是最好的。的确,在他就读的那个专业没什么好说的,美国在科技上的确能提供最佳教育质量和就业机会。我想,也许对他们来说,留学目的地有很多选择,不管他们选择哪里,都不需要他们考虑钱的问题。他们之所以今天在美国,是因为她们在中国出生于一个很富裕的家庭,因为他们是中国的千分之一。哪怕他们根本是个平凡的自负的没有任何独特观点的蠢货,今天也能坐在美国的豪车里。
而像我的室友那样的美国人,她们在美国,是因为她们出生在这里,她们是我们学校的本科学生,同样是搬家,她们搬家的时候有父母开着车来帮忙,那场面就像我初高中开学住校搬宿舍一样。
而我只有我自己,和雇来的搬家公司。
但我和她们是不一样的,我今天在美国,我每一刻都应该知道,是因为我被资助了,是因为只有美国这一个国家对我抛出了橄榄枝,愿意投资我的教育。如果没有资助,如果不是因为美国的学校funding了我的研究,那我只是一个在中国不知名县城出生的普通女孩,我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美元真的太贵了,我根本没法负担在全世界最发达国家的生活成本。
我的英语似乎还凑合,所以购物的时候,我也能像她一样轻松地完成所有与收银员之间的对话,但在过去这对我而言不是轻松的,我为了变成今天这样付出了很多未得到过他人帮助的努力,进行过没有语言环境的枯燥学习。
坐在她的车里,我真的有那么一秒钟在怀疑,我到底配不配在这一瞬间和她看上去如此相似?因为我和她出现在同一座城市里、谈论着周边地区的旅行计划,谈论着音乐会和演出话剧,还有这个国家流行的商品品牌,好似这一切是我人生度日的方式。
他们那些美本的留学生,刷卡时是那么自如,不吝啬给小费,不吃过夜的食物,开高级汽车,像墨尔本印度司机所说一样穿着Gucci和Chanel;一到假期,就在全世界旅行。他们在美国生活得如此自如,好像很少发生慌乱或无法应对的事情,所以,这看起来就像是他们生来就属于这个地方,而我不属于。他们的生活也许才是正常的。
然后我想起了一件事,几个月前,在我给一个正在准备硕士申请文书的女性讲解英文写作逻辑的时候,她也对自己有过同样的质疑。她当时觉得自己好糟糕,说怀疑自己到底配不配出国读那个研究生?是不是那些研究生项目,本应该录取一些更聪明、更富裕的人?那些人比她更做好准备?
她的自我质疑和我一样,都是一瞬间的,因为我们都是激进女权,我们都非常明白所有道理。我当时对她说,不,你最配。如果全世界只有一个人配读这个书,那就是你,这个此时此刻正在努力够上最低录取标准的女孩。
那些人得到了太多资源,有太多选择,他们一开始本来和你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们父母发了财而已。但是这些钱,最后让他们在美国这样的国家扎根下来,和你变得彻底不同。因为在几年受教育的时间里,他们学习了最好的技术,让任何人无法质疑他们留在这里的原因,她们成为了医生、工程师、律师,然后进入一些明亮的大楼工作,获得一个新的身份,成为这个社会的一部分。虽然他们接受了高等教育,但也许他们对社会阶层和历史知之甚少,这不重要,因为他们专精于那些能产生商业价值的专业领域,这成为了他们赚到更多钱、留在这个社会的理由。在他们的人生中,无论遇到什么挫折,他们最后的生活都不会改变,无论他们的人生出了什么错,他们都不会住进一个阴暗没光的房间。
但是不是只有他们才配接受教育。
因为这些人,他们总是在为申请文书的personal statement头疼,一个自我文化经历回顾的文书对他们来说是为了交差,而不会真的把这当作一个自我反思的机会。他们在社交媒体上说:找不到自己身份的独特性,找不到对于种族性别阶层的任何看法。
所以,教育机会本身不是为这些人而提供的,只是他们有更多的资源让他们最后得到了这些机会,他们付钱给专业人士自我包装,那些人帮他们写一些他们自己绝对说不出的话。钱能改变一切。
这些中国中产阶级和贵族的孩子,他们无法从自己的原生环境中找到一种需要强烈改变的动机,没有一种愤怒的情绪,没有体会过我们所广泛体验的那种中国文化下的压抑和伤痛。他们找最好的文书老师帮他们想这份文书要怎么写,那些申请美国本科的中国学生,在他们那样的年纪,几乎对任何问题都没什么有趣的看法。
难道你觉得这些人比你更值得接受教育吗?
你有太多的素材、太多的经历、太多的感受和太多的情绪,所有能成为激进女权的人都必须首先是聪明的女性,否则你不可能有勇气和魄力离开那么大的文化谎言。
你缺的只是一种技术、一种经验,你缺少的是一种方法让属于你的一切以美国学术写作认可的方式呈现出来。你不是一具空洞的行尸走肉,不是身处某个阶级底下无法超越自我位置看待问题的人。你的感受是重要的,你是重要的。不是谁在美国高校中占主流谁才配接受教育,最配的是你,最有潜力的是你,最独特的是你,只有你才会为自己发出最响亮的声音。
雷克萨斯把我送回了我的破街区,女孩下车帮我一起把我的物品搬到公寓楼道。
一切顺利!她对我说,随后开门坐进了驾驶室。
你也是!今天谢谢你。我说。
#day7
淘宝上有一件连衣裙的商品标题是这样的:
「XXX服饰女装清凉香颂巴黎连衣裙子女夏季新款U领吊带纱裙套装」
你觉得你能理解这条信息吗?
也许所有中文母语的人都会说「理解」,的确,这没什么难的,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淘宝上一个随处可见的商品标题。
那你知道「香颂」是什么意思吗?
你发现你不知道,你只是自动忽略了自己并不理解的信息。你以为它只是一个没什么意义的词,可能是一个品牌名,可能是为了和连衣裙时装这些词搭配在一起显得应景的低级自创词,你没有想过它代表什么。
法语老师说,chanson是歌曲,中文贴切地音译为香颂,对应的也是法文当中的歌曲。
如果你没有学习法语,你就不会知道原来生活中有这么多常见的表达来源于法语。语言是魔法,语言是掌管文明的一扇门。如果没有语言和文化,你就无法理解事物。
理解。
一个词,一个成语,一个短语,一个故事,那些生活中常见的事物。所有的事情有它们的文化典故,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所以,我们常常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理解世界。
很多事情都可以作为例证。
比如激进女权和激进这个词,在其他所有人眼中都是不可被理解的,好像沾上「激进」就是错误,「客观中立」听起来才是政治正确。但那些人根本没有调研过激进女权具体的主张以及思考的逻辑是什么。
非技术性的事物总是给人一种自己可以理解的假象,如果是数学公式和化学符号或机械原理,你在看见他们的第一眼就会承认自己不理解。
可是对于一个中文句子,这个句子中每个字每个词你都认识,你觉得你不可能不理解,你总是以为自己明白它们。
这种情况经常出现在我写过的文章或某句话中,一些十六七岁的孩子总爱引用它们、复述它们,以为自己和写的人共情了,以为自己读懂了,但实际上你们根本没有。你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样的背景语境下说的那句话。
当你有了更多的知识和经验以后,再读同样的句子,你发现你之前什么都不懂,而当你不懂却满腔不服气的时候听到有人这么和你说,你确信她在单纯凭借年龄而说教你。
继续说激进女权的例子,比如,激进女权选择扔掉过去的化妆品、穿简单舒适的衣服、不再去美容院、拒绝把变美作为自己的重要任务。对此,其他女人简单地把这些行为和中国的军事化朴素文化对应起来,觉得激进女权在思想倒退,不知道什么是「审美自由」。
事实是她们经历得还不够多,思考得还不够多。
这是一个从中国传统文化,到自由主义文化,再到激进女权文化的一个进步过程。在传统文化中,我们被剥夺了选择美容、化妆、染发的权利,所以毕业后一旦我们获得对自己身体的支配权,我们选择了自认为的审美标准来让自己变美,觉得自己这样特别自由。但事实上,你的人类审美早就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扭曲了,你实际上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美,你认为是美的实际上是反自然的、是畸形的、是不利于女性权利的。
你以为自己理解别人在说什么,你以为自己理解自由,你把激进女权解读为极端主义,实际上你根本什么都不理解,你是世界上最浅薄的人。
这只是一个例子,自由主义者显然是愚蠢的,但激进女权中大部分人也一样,自以为理解着一些自己并不理解的事物。
经历了那么多,挨了那么多骂,最后我终于发现,那些总在质疑你的人,根本就不重要。那些有功夫天天挖掘你、质疑你的人,在互联网背后,大部分都是一些十几岁的对世界缺乏任何理解的孩子。他们不用工作,没有更有趣和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乐此不疲。
我根本没必要关心她们的观点。她们总是被成年人的观点激起一腔热血,相信自己要为某个主义终生效命,然后借这种光荣的名义义正言辞地在互联网上剑指异端。
而且那些看着庞大的点赞数字,她们根本无法在现实中聚集在一起,她们只是一盘烂泥,在网络上腐烂,那些寄居在点赞数字中的人,自以为只要成为评论区的主流观点,就能证明那个观点是对的,然后等着看一个人的出丑和笑话。她们评价你的生活,对你一无所知。
而我,我居然对她们评价我的话作出过回应,这真的是太好笑了,我根本不用花一分钟搭理那些人。
说实话挨有水平的骂,或者收到有水平的讽刺,我会认同她。但是你会发现那些大部分骂你的人,只是用一些在网络上滥用的语句来形容你:“回旋镖扎在自己身上”,还有“破防”。这些人自以为自己的形容特别精准。
我特别讨厌破防这个词,你在互联网上稍微情绪激动一点,立刻有人就要说你“破防”了,然后好像她自己就精神胜利了。
任何人说这个词给我的感觉都是语言表达能力不足。就跟yyds一个类型。因为你的语言太匮乏了,你无法解释自己的看法,所以当你见到震撼你的美景和事物,你只能说一句太强了,太美了,无法用其他语言来形容你的感受。
破防来破防去,大部分都不符合语境,这些人骂你破防,换一个人,她们也会骂那个人破防,对他们来说,全世界到处都是一样破防的人。
你要骂人了,不知道怎么说才有杀伤力,所以无论别人说什么都来个「破防」,好像这是你最致命的武器。你等待对方对这个词作出反应,等待对方像你期待的那样进一步「破防」,这种心态就像智力还没小学毕业,你会发现互联网上好像总有那么多人那么闲,等着别人和她吵架,并且从吵架的胜利中获得快感。
而中文互联网上到处都是这样的人,滥用这门语言,滥用这些词汇,让我总是感觉这是世界上最低俗的地方。
#day8
第八天,我去了学校的图书馆。图书馆和其他学校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独特之处,但正因为它太正常了,对我来说反而是特别的。
很多大学都是这样,进大门后,坐着一位看你刷卡的保安。我刷了一下,证明我是这所学校的学生。然后里面还有一个行政前台,自习区有整洁的桌子和椅子,桌子上面有插座。一些桌子旁坐着正在学习的同学。很多书架。会议室。小沙发和小桌子,上面没有摆插座,很多包围型的沙发学习区…. 楼上还有一个大的天台,那里视野很好,可以在那里看到学校的建筑和道路。
你能在图书馆接触到所有属于学校的资源和设施,比如校内wifi、打印机、整洁芳香的卫生间、终年开得狠的空调… 我离开这些设施已经太久了,我又回忆起了过去的经历,因为它们太相似了,几乎是一样的。你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待过的那些图书馆中。
我上一次去莫纳什大学参观的时候,正在咖啡馆逼仄的空间中兼职,那时我无比羡慕那些同学可以穿梭在敞亮宽阔的校园里,可以吹图书馆的空调,可以在那么好的空间里学习。而现在我也终于做回学生了!我至少这几年不用为了生存而想着要怎么赚钱,可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面而不是赚钱,这真是世界上最棒的事。
图书馆总是让人昏昏欲睡,我现在找到原因了,夏天温度太低,冬天又太高,室内永远和室外的自然温度是反的,永远让你感受到学校财力雄厚。
可是我现在不会再让自己在那里昏昏欲睡,比起二十岁的我,我现在,有了更多的目标和计划,知道怎么可以让自己保持清醒,知道作息和生活方式的重要性,知道如何在生活和学术中取得平衡。
我究竟不是一个二十岁的留学生,我带着问题和目标而来,一定会执行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