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与方法》：一想到极权专制我就作三十日呕

殷海光的书现在除了《逻辑新引》还可以比较顺畅地买到，其他都要去孔夫子网上高价买。So god bless me，在镇上的图书馆找到一本《思想与方法》，看完以后觉得还是得把高价书买回来啊！

这本2004年三联书店出的书，在“出版说明”倒数第二、一段里写，“殷海光师从哲学家金岳霖，又深受罗素、海耶克等人的影响；他的整个学术思想有两大支撑——逻辑经验论和自由主义观念体系。因此，殷海光反对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社会主义制度有严重的误解，并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及其实践采取了偏激的立场，对此我们是不能同意的，因而丛书出版时，我们对这些内容作了删减。尽管如此，其著述中仍可能存在一些不妥的叙述，希望广大读者能以批判的眼光、独立思考的态度来阅读。

同时，我们也希望学界朋友尊重和重视殷海光先生在艰苦的境况中所作的思想探索，切勿简单‘绕过’或轻易‘超越’思想先驱（不仅仅是对殷海光）。殷海光的著作和思想，是二十世纪中期汉语思想界的耀眼华章；他所成就的道德人格和智慧，是值得知识界重视的精神遗产。与经院思辨、文本演绎相比，在社会板荡和生命经验中获得的学术思想成果更为可贵——这是人类的真智慧。”

这两段的转折，实在是太特色了，被叫为特色的那些东西我不太觉得有特色，这种表述，实在是太特色了。为了讲出一些话，而采取一些安全的措施，只为了大体上的内容得以保全。哎！我认为我们都活在这种这样的环境里实在是一种不幸。人不能简单直接地说出自己的喜好与态度，就是totalitarianism镇制下对人的羞辱。

顺子哥曾经说，对他影响很深的一本书是《通往奴役之路》。当时听完我就下了电子版，结果那是怎么看都看不懂。明明都是中文，看着像是中文版英文，脑袋都痛。（最近我发现一个入睡的规律，如果睡前看了理论类书籍就会快速入睡，睡着的时候有泰山压顶的沉重感。）后来不知道搁哪里看的，说还是得看殷海光翻译的《通往奴役之路》，这个译本，真的叫一个清楚啊！打工以后在地铁上看，提神醒脑，精神为之一震。我看到有些评论说，殷海光的这版翻译，激情四射，夹带了太多个人情绪，还添加了哈耶克没说过的内容，我的心情基本类似于：so what do you want more？感觉这么清楚的翻译表达，还要吹毛求疵的话，真是严苛啊！反正我是很谢谢这个译本，让我过于清楚地看到了太多直接的表达。

殷海光这本选集的第一篇开篇那叫一个解气：“现在是极权势力威胁着整个人类自由的时代。特别是中国，受极权势力的荼毒最深，最大多数的人陷溺于狂澜之中。”但其实这篇的主要内容是在讲自由人在这种环境里做了什么及该做什么。

殷海光对自由人的反省，用唐诺的话讲，就是“因为太过准确，所以显得严苛。”

“自由人曾经一度是时代的主导者，可是曾几何时，时移世变，我们不能否认，自由人现在变成了时代的尾巴。曾作时代主导者的自由人，在这几十年的时代熬炼中，很少经得起熬炼的。他们无复当年的锐气，而纷纷从自我精神的解体中败阵下来。这几十年来，自由人所表现的，上焉者清谈自娱，独善其身；下焉者与物浮沉，患得患失。求一昂昂有刚正之气，作中流之砥柱，负起责任挽狂澜于既倒者，简直渺不可得。这几十年来，大多数自由人所表现的，说好听点是涵养功深，不肯随便表示意见，其实是唯我主义——唯我主义不是个体主义，是矜持绅士身份，而没有责任感。次等的人则认识浮浅，意志不坚，生活散漫，精神瘫痪。

自由人中尚保持一点朝气和进取心的，眼看现实的存在这样腐烂，而自己又没有大勇气创立新局面。同时，他们又看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势力在抬头。在他们之中，明智的分子虽然看出这股壮观的势力背后隐藏着绝大的危机和毒恶，但却没有勇气指穿，并且起来与邪魔奋斗。恰恰相反，久而久之，他们被这股巨大势力的浪潮所震撼，不能自持，目眩神摇，于是身不由主，随着波涛滚滚而去。这类的人平时写点文章表示‘前进’；或者在讲台上放言高论，不惜歪曲所学，迎合青年激越之情。变乱临头，有的便索性纵深入水，冀求把自己混在大波浪里，结果为波涛所吞。”

但到最后，殷海光写什么呢？他写：“自由人不要灰心丧志，以为我们即使抱持真知灼见，也无补于澄清狂澜，也无以阻遏史达林之流的权力狂之妨害人类的正常发展。显然得很，这些人之所作所为都是变态。飘风不终朝，长夜终有明。变态总是不能长久的。希特勒与墨索里尼之徒，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我们自由人所应守的是常道。‘君子守其常’。常道，在一短暂的时间之内，难以看出它的效力；可是，在一长远的历程中，它的效力便显而易见。支持这个世界的，维系人类的正常关系的，启导人类向前进步的，是些常道。自由人的大责，就是发掘，谨守，并发扬这些常道。‘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我们自由人面对着这群不能终朝的疯人与杀魔，他们的原身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的末日遥遥在望，那么，守着常道的我们，何所恐惧，何所戚戚，而不勇于笃行所信呢？

不要以为我们自由人太少。面包里的酵母不是很少吗？可是，就凭这点酵母，就把面包发起来了。自由人应做这个时代的酵母，让自己的酵素，在这个时代起应有的作用，使这个时代不致向地狱里沉沦。然而，自由人要使这个时代不致向地狱里沉沦，首先要使自己不向精神与思想的解体中下沉。自由人应该先巩固自己。如果吾人外在的行为遭受束缚，那么我们必须振奋精神，努力于思想自由。我们先在思想中成长一个新的世界。我们内在的生命力、思想力、意志力充实的一天，我们的光辉自然会放射于外，照彻四海。

当然，作者并不是说，做了这种工作便是做了一切。作者的意思是说，在这困苦艰危的日子，这种工作是从自我出发之起点。我们自由人应从这一点起来做许许多多待做的工作，也许有很多人觉得，这是很难的。当然难哪！不难，何以见真信仰？何以见真认识？何以见真抱负？哪一个旋转乾坤的事业不是很难的？

作者深知，人心并未死绝。许多人的灵魂还隐藏在他们的腔子里头。不过，他们像冬天的草虫，在冬季西贝利亚的寒风里，蛰伏起来，以待春到人间的一天。可是，我们要知道，这不是御寒的最佳方法。御寒的最佳方法，是自动地创造春天。

罗素说：‘近年以来，许许多多的人以为只有残酷的偏执一义者才会产生出活力以勇赴一事。我希望我能鼓励具有善意的人同样能够产生活力以勇赴一事。藉此，我们可以祛除别人对于我们西方人的一种谴责，说我们不能提出像克里姆林宫的徒从们所激起的坚定不移的新年。我预料我们是能够的。’我们中国的自由人，面临着极权势力的狂澜，应该三复这位老自由思想家之言。”

看完全本的第一篇就挺想哭的。也许一个残酷的时代就是在不断告诉其中的人们，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经丧失了，反抗与不反抗得到的结果没有任何不同。和人类高高兴兴创造着新可能的时候相比，现在的每一天不断涌现坏消息。在家翻到一本高中买的书，凤凰网博报文选2012年度·给理想一点时间，真是美丽的一个短语啊，给理想一点时间。书的腰封上写着两岸三地精英齐聚，很多人的名字出现在上面。又想到高中在公园看胡适写的《容忍与自由》，最后搁那大开书单，我一页一页地拍下来，认为自己全部读完就会变成一个很具有知识的人。年轻或者说生命里很美好的部分，就是对未来充满想象与肯认，欲得而未得的瞬间，多巴胺疯狂分泌啊！但是后来，再看殷海光的时候，我很想知道的问题是，人是怎样在当时的环境生存下来并继续做事的。最开始我不是很理解鲁迅讲的国民性，认为这种说辞挺概括所以有些冒犯，再后来真正进入大染缸，清楚看到被称之为统一的东西是怎样在此地发挥效用，脑中无限回响何伟说过的“一个按钮拍下去，拍出来的都是相同的答案。”很想知道，大家在这样的环境中如何自处。殷海光的讲述就很振奋人心。他在辑一里不断讲述传统、自由、中国文化等一系列在五四和后五四时期许许多多的人重复讲且没有停止讲的事情，包括到死前，他说自己的遗憾之一就是不能把自己思考了很久的事情全都写出来，愧对青年，愧对中国。“我近年来常常想，人生就过程来说，有些像一只蜡烛。这支蜡烛点过了以后，永远不会再燃了。我从来不做秦始皇帝那种求长生不老的痴梦。那些藉语言和幻想编织一副图象来把自己躲藏在它里面的人实在是软弱的懦夫。世界上最刚强的人是敢于面对逆意的现实真相的人，以及身临这样的真相而犹怀抱理想希望的人。现在，我像冰山上一只微细的蜡烛。这只蜡烛在蒙古风里摇曳明灭。我只希望这只蜡烛在尚未被蒙古风吹灭以前，有许多只蜡烛接着点燃。这许多只蜡烛比我更大更亮，他们的自由之光终于照遍东方的大地。”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公共表达了。无比怀念，无比感伤曾经有过的好时光。

幽默是什么呢？幽默似乎从来不会降临在自以为是、自视甚高、ego巨大、倍儿以自我身份为荣的人身上。幽默往往出现在“是什么就说什么”的人身上。幽默是一种巨大的超越无数的力量。所以即便殷海光在写一些看起来很大的问题，我也屡屡被他写的内容笑到锤床，原地站着看也能哈哈哈哈突如其来爆笑一通。很神奇。等到后面两辑，因为内容偏个人一些，真是源源不断的好笑啊！

“英国牛津大学的导师制，师生长期在一起，才能得到真学问，像今日台湾的教学法，上课犹如流水席一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真是鸭子背上泼一瓢水。”鸭子背上泼一瓢水！怎么会有这么好笑又形象的说法啊！

致王道的一封信里写：“至于‘惜墨如金’之说，那是太恭维鄙人了。咱并无如此高贵。鄙人是一思想现代型而兼有浪漫情调的书生，绝不想什么‘立言’，啥子‘垂教后世’。想到这些，我就作三十日呕！”鄙人是一思想现代型而兼有浪漫情调的书生！我就作三十日呕！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了！

另一封给学弟的信里写：“听说你很穷，我也很穷。”笑着笑着就哭了！写这封信的时候，殷海光应该是处于只能拿最低津贴或者已经被逐出台大的时候了，看到这句话奇异地治愈了我的金钱焦虑。非常奇异。和现在什么三十五岁退出职场的风相比，殷海光还在写简历投简历的经历让我感觉，有时候不必太在乎时代，不必太在乎自我处境，问题永远是，“我是什么，我在搞什么。”

另一件让我非常有感触的事情是，有人给金岳霖推荐了一本书，他的学生直接和他说：“你别看了，你看不懂的。”金岳霖说：“这样啊，那我不看了。”谁能想象这样的事情可以发生在此地？？？怎么想象？？？我到现在，只遇到过一个顺子哥是真正的可以做到这点的学术人，别的人，偶买噶！简直不能说啊！我以前一直搞不懂一件事，为什么招聘的时候写需要人有想法，但在实际工作过程中没人需要员工有想法，却又要Ta做事。殷海光的某一句话解答了我的疑惑：“因为在镇制之下，人不需要有想法，人只需要提供方法。”偶买噶！醍醐灌顶！

这本书里的另一辑是讲科学和逻辑的。真可谓隔行如隔山！我不是很能理解这一部分，标记了几本书以后有机会看看。似乎很多文学方面的人到最后都学起了物理、数学、经济……所以殷海光被全文删掉的论二分法大概就是大谈特谈了二极管思维的坏处吧。这本书的删节特别有意思，直接出现了XX主义，不用打码！打了就更知道是在说啥了。如果殷海光和昆德拉一样要自己确认出版版本，估计看到以后会再写一篇论XX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