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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替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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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仁波齐》与冈仁波齐——西藏之行#03

替替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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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山峰,走进历史。

在抵达普兰的前一天,我看了那部《冈仁波齐》。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它来自那位出色的藏族导演万玛才旦,这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混乱。转念一想,这样的记录却非本土导演能够做出,因为身处其中,传统才更显沉重。

影片很简单,就是一个大家庭集体朝圣的故事。这个大家庭里,有怀着孕的媳妇,有不满十岁的小孩,有因为杀了太多牛而自感罪孽深重的邻人,也有已入耄耋之年的老人。从芒康到拉萨,再从拉萨到冈仁波齐,从冬天走到春天,女人生下了孩子,少年别离了爱人,老人也在某个清晨停止了呼吸。他们在没有尽头的公路上磕着长头,公路旁,刻着里程数的界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一切。

风雪过去,当河水又漫上河滩的时候,原来贫瘠的土壤中重新长出嫩绿的草叶。他们脱了衣裳在河中沐浴,然后围成一圈在河滩上跳起了舞。好像所有的挫折,所有那些我们以为会限制其步伐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影片的叙事是平缓的,像真实的生活一样,没有高潮迭起,没有刻意煽情。行进中的人,眼中只有行进这一件事情。话语是简单粗糙的,他们甚至都不需要讲太多话,他们和亘古的山峦一样沉默。

有意思的是,这部电影的评价很两级,一些人认为它如实记录了一场朝圣,一些人认为它在消费信仰,一些人感动于灵魂的纯粹与虔诚,一些人也指责这样的信仰毫无必要。

磕长头看起来气势十足,整个身体如火箭般被发射出去,匍匐于地,然后再迅捷起身。某次在冲赛康市场外,我遇到了几个磕长头的少年,他们年幼和坚毅的面庞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那些在大昭寺一圈一圈绕行,念诵经文的人;那些在磕头区脱下沉重的外套,虔心拜佛的人,那些在庙堂里跪地,以额头触碰佛像的人,他们是一道景观,出现在游客的镜头里。年轻的女孩穿着藏装,配着华丽的头饰,脸上是同样的,对于现代社会的虔诚与坚定。

在物资匮乏的地方,人们需要另外一些东西去满足自我。所以无所谓理解不理解,也无所谓站在道德高地的救赎感。

电影《冈仁波齐》

到玛旁雍措时,其实已经可以遥望到冈仁波齐的身影。我们在湖边停下,司机下车,和一旁摆着小摊的年老妇女攀谈起来。“这么冷还不回家?已经没有客人啦。”他点燃一根烟说到。

而我们则迅速往河边冲去,河的另一端是连绵的纯白色雪山,其上的雪层因为被疾风吹散而成雾状飘摇在山顶上。“太好看了!”几个人纷纷感叹。与之相比,另一端的冈仁波齐都逊色起来。

“那是什么山?”有人问师傅。

师傅也说不上来,应该是一座没什么名气的雪山。或者根本不是雪山,覆盖在上面的,只是季节性的积雪。

“冈仁波齐神奇的地方在于,朝阳的一面,积雪终年不化。”

原来如此,像是领悟到了什么一般,我们纷纷向那座山眺望。和其它棱锥状山峰不同,那座山有着圆润的山脊,积雪反射着阳光,显得更加柔和。

冬季,转山的路已经被积雪覆盖,即便是本地人,也少有去尝试行走。倒是圣湖边看到一些朝拜的人,静默地前行,脸庞在帽檐下看不太清楚。

玛旁雍措

我们为什么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看另一处人群的生活?我所看到的景观,那些街头巷尾的,那些车窗外的,那些染上了传说和神话色彩,所以变得神秘起来的。

通过观看,人们可以更理解,也可以更误解这个世界。

我看到苍茫的树枝和湖水,即便有鸟群飞过,也仍然觉得没有生机;我看到清澈而深沉的湖泊,在阳光下散发着光波;我看到荒野间骤然出现的县城,现代的水泥房屋和老式的砖墙突兀地交织在一起;我看到看到二三青年围着一辆摩托车密切地交谈;我看到年老的妇女背着小婴儿,婴儿的脸上是还未经日晒的洁白和娇嫩;我看到男子在村庄的墙上写着大幅的标语,旁边有孩子歪头观看;我看到孤独的牧羊人,在成片的羊群间伫立如王;我看到三五成群的人在野外席地而坐,那是朝圣的家庭在进行一场路边野餐;我看到荒废的房子,仅剩下泥砖的断壁残垣,是野地里的堡垒。

自然塑造着人,人也成为了环境的一部分。浪漫的地理学从来都是关于人文和自然的双重景观。而这些景观,也在一定程度上构建着观看者。所以高山带给人敬畏,湖水带来宁静,风化的岩石让人回想千万年的地质演变。

路边的一些风景

师傅停下车,说,打卡点到了,下来拍照吧。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所以清楚地知道哪里要下来拍照,哪里有厕所,哪里的时间限制在多少分钟最为合适。

我们推开车门,陆续下车,在冷风灌进车内的时候不禁哆嗦了一阵。

我悲哀的想,是谁定义了观景台呢?最好的视野,最好的机位,每一个人都带着千篇一律的照片心满意足而归。有一次,师傅因为测速而在路边停车等待。车停在了一处废弃的村庄,但是应该还没有荒废很久。门前牌子上写的“住宿吃饭”几个字的颜色还很鲜艳。每家房门紧锁,屋后是一片垃圾堆,有一户人家的窗台上还放着两个牛角。我们兴奋地在这个迷你村落间拍照,边缘的几处房子已经垮塌,仙女说,拿着照片说我们在古格王朝,或许也会有人相信。

这处意外的景点,在常规线路外给了人一点新鲜感。旅行很多时候会给人一种自由的假象,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偶遇荒废的村庄

冈仁波齐对我们来说,永远是一处没有那么好看的雪山,带着扑朔迷离的神秘故事,带着一个身份。我们无法理解那些远道而来朝圣的人,围绕山峰的危险路途,一遍遍潜心叩拜。

我承认,自己对于这一切想象居多,了解甚少。面对自己不甚理解的事物,若是有稍许的不真诚,便是可恶的。 

农耕文明对于游牧文明的想象由来已久,他们是“夷狄之人,贪而好利,披发左衽,人面兽心。”他们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他们以狼为图腾。当人被束缚在土地上的时候,或许会对骑马驰骋心生向往;在小桥流水人家看过太多之后,也会对大漠孤烟满怀期待。另一种景观,提供了另一种世界的存在方式。对于另一群和我们不一样的人群,我们的想法要么是割裂,要么是感化。像是代表了正统一样,想要重塑不端的一切。

所以儒家文明对于边疆的渗透贯穿王朝始终,夺得田地和牛羊,使我妇女无颜色,善骑马的成为了大英雄。如此还不够,还要移民徙边,彻底替换这个地区的人群。在文化认同上,则极尽贬低之能事,好像没有君主管着的人,便是野蛮不堪的。

无法接近,只能远观,远观所带来的,便是永恒的割裂与对抗。

大昭寺前,我看到的时候想,她就是阿刁吧
磕头的小孩

19世纪,西方神智学(Theosophy)兴起,宗教神秘主义者们像遥远的东方寻求启示,他们认为能洞悉世界的大师都集中在西藏。西方对于东方的想象一直存在,黑塞写《悉达多》,是西方人对于东方智慧的向往。这种智慧来自另一片大陆,来自遥远的佛陀时代。

20世纪,世界的融合速度加快,彼时尼泊尔还处于Rana家族的统治之下,西藏也在达赖喇嘛的庇护之中,在全球化的潮流中,这片高原向外关闭了大门。1901年,当斯文赫定自新疆入藏时,即遭到了西藏政府的阻拦。紧闭的大门更加激发了外界的猜测:在那片少有人涉足的地域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呢?1933年,James Hilton写出《最后的地平线》,那个“香巴拉”便是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乌托邦,是对日益堕落的现代社会的摈弃。20世纪后半期,西方社会笼罩在冷战的阴霾之下,越南战争,核武器,环境危机,青年们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嬉皮运动,他们寻找着世界的净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存在真正的乐园,《西藏生死书》也因此成为一本嬉皮士们的”圣经“。

当然,对于今日的大部分游客来说,净化心灵倒还是次要的,如何拍出好看的照片并且在社交平台多获得几个赞才是最重要的。正如沈卫荣所说,(沈卫荣:西藏的文艺想象、海外研究与西藏史的真实面貌丨燕京访谈)这只是对身处工业城市中的生活的一种逃避。

神秘主义永远有其市场,搜索冈仁波齐,最先进入眼帘的网页将其顶峰描述为一个巨大的金字塔,一旦如此,便可以继续和外星人,亚特兰蒂斯,甚至纳粹,——这些神秘主义的经典意象联系起来。

但如果继续爬梳其历史,便会知道,任何一个事物的”封神“都是意象的不断叠加,《kailas histories》一书便指出,冈仁波齐在最初只是印度教中的一个象征,而并无位置的确指。而山峰在宗教中的意义构建,则是相当晚近的事情了。

我知道这一趟旅程是远观多,近看少,所以旅行并不能让你认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我深知“在场”的重要性,我也知道,对于有些人来说,在场就永远只是静默旁观而已。

不曾了解,不愿了解,这是一个现代人所面对世界时的感受。我在傍晚时拿着相机拍摄夕阳下的冈仁波齐,旅店里坐着刚刚转山回来的人。太冷啦,缩起手,回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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