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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2 《甘兴》

5fingermount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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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识不愿承认自己心里住着一个感性的灵魂,我更倾向当一个死理工男,也许是因为理性与钝感在这个性别上曾经存在社会期待。我因为内心深处包容着敏感的情绪而有所得,但我从没大方承认过这一点,说是枷锁又太夸张,并非不乐意,就是没想过。直到有一天甘兄说你摆脱不了我,谁也摆脱不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甘兴的。

大致是小时候的事。

我小时候最差的学科是语文,最讨厌的环节是写作文,因为我真的没什么话可说。但我是个上进的人,不能让语文成绩托我后腿,编也要编一个故事来,比如题目是你何时了解爸爸妈妈的良苦用心,我说我因为做错了一道数学题两次,被爸爸打断了双腿,后来我被抬到了数学考场,这道题全班都做错了就我没错,考了第一名,终于了解了他的良苦用心。

语文老师也知道我在瞎编乱造,奈何作文章法上没什么毛病,40分满分给了我20,她照顾我面子讲得不太直接,说老师对你真实的自己更感兴趣。

直到这座城市进入春天,满大街绽放的热杜鹃,微风徐徐,一片片飘飞的猩粉色。

那会儿我年少无知,走在街上,像是被谁打通了任脉。有点像《名侦探柯南》里的破案现场,那位震撼东南亚的小学生浑身一顿,整个背景漆黑一片,只剩下一道白线划过,然后全给他懂完了。

随即回家写下一千字,只为形容今天的杜鹃花。爹妈都大为震撼,不明白哪位神仙激发了小的慧根,他们还没催,孩子主动把语文作业写完了。

大概就是那时候,我认识了甘兄。

我只能说一切就好比你是一个游戏角色,方方面面都有成长值,攻击力到达一个标准,你便能开启这扇门去打怪;防御达标,这条通往森林的路向你开放;速度达标,另一个角色就会与你结识,让你为他跑任务。

甘兄就是这么个角色,因为你的“感性”达标了。

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他时常跟你来一出回忆往昔遥看今朝。

比如那年大雪纷飞,我还在波士顿上大学。学校宣布因为暴风雪第二天停课时,我正在实验室做实验。甘兄一个劲跟我说走吧走吧,别做了,你的伊拉克助教都跑去吃墨西哥卷了,你个本科生还傻乎乎地在这儿做实验。

那确实是我当时内里的欲望。但我没走,因为理智告诉我得留下来,指不定我这一刻的奋斗精神被教授相中,来年我申请当助教接替那个伊拉克人的计划就能成功。

其实我该走的,谁知道后来我又不搞科研了呢。

推门离开大楼的时候是半夜了。风雪交加,你上前的那一刻便裹挟住你。白天来时这个世界还有姿有色,离开时眼里只有黑白。

脚踩在雪堆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寒风呼啸,我把嘴藏进竖起的立领后,耳边是甘兴的声音。

甘兄说想想四年前的自己,正躲在高中的厕所里吭哧吭哧写小说,你能想象现在的自己是这个样子的吗?真是感慨啊。

现在的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还好吧。我咧咧嘴,刻意不去搭茬。

面对甘兴,我永远是那个更淡漠的人。他像个孩子,时常说些令人无奈只得笑笑的话,又像是老人,突然被怀旧的情绪所吞没。那时的我从不曾想过自己和他有所趋同。

不过我很快明白我可能只是拒绝承认些什么的,似乎我千万年前的祖上是个浑身甲胄的软体动物,露出柔软的腹腔就会死亡。如今的我早已进化成了另一个物种,但基因里为了生存仍旧保留着一丝矜持,让我缺乏动机暴露自己同甘兴一般的脆弱。

那年决定去洛杉矶,我需要大学系主任的推荐信。她算是这所大学人脉最广的人物,每年为学校拉了不少funding。她热爱对学生说她的往事,比如美国上一届国防部长的侄子是她的学生,同她共进晚餐是哈利王子来波士顿时的日程之一,又或是她如何亲昵地称呼卡戴珊叫小金……我至今都不清楚这些故事的背后是否存在夸大其词的成分,但无论如何,她的推荐信很牛逼,这是无数学长学姐的亲历。

可我没有上过她的课。我都没有上过她的课,我怎么开口去要她的推荐信呢?

为此,我起草了数十封邮件草稿,完成后,在发送之前内耗了三天;系主任人很好,立刻答应了,我又起草了数十封回复草稿,回复以前内耗了约十个小时;系主任敲定了吃饭地点时间,我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寝食难安。

容易焦虑,老毛病了。

那段时间李姐一个劲骂我怂包,她见我气不打一出来,她说怂什么,不就吃个饭吗,对面坐的是皮诺切特还是波尔布特,饭吃不好她还能枪毙你啊?

我说你说的都对,可我就是紧张啊,我又不能说不紧张就不紧张。

李姐总是冷静,她说你往好处想,你大学都没做过人家学生,人家却答应和你共进午餐,明明是好事,你干嘛搞得跟上刑场似的?退一万步,你把她得罪了,结果不就是少一封推荐信?这是什么你承担不了的吗?

我说你说的都对,可我就是紧张啊,我又不能说不紧张就不紧张。

所以李姐见我就骂,不是没道理的。

不过我只是事前焦虑,可从不打退堂鼓。后来事情发展的不错。我一旦上了战场反而身轻如燕,大不了一死,想得比谁都开。

但是我记得,当时只有甘兴明白我的紧张,理解我的犹豫。因为他也一样是个内耗人士,同类见同类,总是分外亲切。

只可惜你焦虑的时候,需要一个理智又务实的人来开解,甚至骂你两句。你唯独不太需要你的同类。

我是何时将他视作自己同类的?

这个问题我常常问自己。甘兄是个性情中人,想到什么就会去做,我欣赏他的干劲和突发奇想,却很少直接效仿。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呢?他的很多浪漫情怀直戳人心。

甘兄的直感力超群,他会一个劲重复那个我彼时彼刻心中最想做的事情。即便我从来没有因为他而改变自己手头的事。

我仍然记得大学学期末赶报告的每一个深夜,那时候大家都很疯狂,可以为了一堂课的绩点两天不睡觉。我手指在键盘上盲目敲打,嘴里对着代数念念有词,电脑屏幕旁倒着三罐魔爪,还是加了咖啡因的口味。我不能再喝了,心跳重到自己能听见。

这时甘兄在我身旁胡乱蹦哒,他不是来提醒我猝死的风险,而是说:“你去拍电影吧!”

我笑了,不是笑他癞蛤蟆般跳脱的思维,而是他一语中的。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在为写期末报告而服务,除了大脑。因为我正在想象一对狗男女跑到了遥远的边境调查一起神秘的失踪案,却陷入了另一个星球布置的陷阱,其中女人对男人说我就是死在这儿也要让你安全逃离!殊不知这死男人却是外星人派来的卧底。

正如高中时代的我躲在厕所写科幻小说时,甘兄拽着我的衣领嚷嚷着量子力学真他妈的浪漫!他当时说你不是数学好吗?你可以考虑去学理论物理,因为那些个理论你学到了可以套用到小说里。

真是好想法,但理智的人哪会这样操办自己的人生大事。面对甘兴,我从来都只是听了笑一笑,说真是不错,但我从来没觉得自己会正儿八经去考虑。

李姐和我算损友,互损的下限拉得很低。可只要她说我偶尔会做疯狂的事,我一定不同意,我说我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她给我贴高敏人群标签的时候,我会跟她较真;她说我本质上是个搞艺术的,我会一次次提醒她我的理科血统。

直到有一天,李姐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说你是甘兴啊?”

我发誓我从不以与甘兄作伴为耻,但她把我问倒了。

甘兄这么说,“你的决定都是你深思熟虑过的,我顶多提供了灵感,但选择的人不是我。”

我做最后的坚持,“我真的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但我终于明白我也不是一个很现实的人,我永远不会选择一个很赚钱但自己不喜欢的事去做,却总想和心中的浪漫撇清关系。

我下意识不愿承认自己心里住着一个感性的灵魂,我更倾向当一个死理工男,也许是因为理性与钝感在这个性别上曾经存在社会期待。我因为内心深处包容着敏感的情绪而有所得,但我从没大方承认过这一点,说是枷锁又太夸张,并非不乐意,就是没想过。直到有一天甘兄说你摆脱不了我,谁也摆脱不了。

男人理性,女人感性……我本意不在探讨对错,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影响了一个无知的小男孩,因为他励志做一个男子汉。你可能从来不会去相信一些儿时听过的论调,但殊不知哪一句,无意间是陪了你很多年的壁障。

每个人都会反抗,有意亦或无意,成功的不好太无情、自称是赢家,失败了也不算输家,因为它在童年开始,最后都会终于自洽。奈何我更乐意在最开始的时刻,选择一条看似无法自洽的路。

波士顿的一个冬天,我睡在离i90不远的桥洞里,为第二天的拍摄做准备。雪势很小,但没有停的意思,我将自己裹在睡袋里,时不时探头到帐篷外,生怕今夜迎来暴风雪。

早上太阳升起,白雪皑皑的桥洞外金光照人。我彻夜未眠,焦虑若是计划因暴风雪不能按时进行,还要和演员沟通另外的安排。所幸一切顺利。

我看着甘兄,满心感慨,我说想想几年前的自己,正在物理实验室里做实验报告,你能想象我们现在是这个样子的吗?

结果甘兄大叫着说我们去洛杉矶吧!呆在东岸还有什么意思!拍电影就要去洛杉矶!那里有阳光、棕榈树、还有好莱坞!

不知何时起,我不否认自己也算是一个浪漫的人。甘兄有他磅礴的情怀,但我很少再去刻意表演更淡泊的存在。

转变是慢慢发生的,算是时间的杰作。它出现在你毫无察觉的时候,潜移默化的,等你想找出一个节点,只得回过头去,像在档案室里一份一份翻找老旧的文件袋,抽出来的那个,也许还空空如也。

其实我小时候结识了甘兄后就如此了。

只可惜我最差的学科还是语文,最讨厌的环节还是写作文,因为我后来话太多了。我能为路上一条狗吃了剩饭感动地写下八千字。那时候我还喜欢写一些辞藻华丽的废话,其实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语文老师知道我出自真心,奈何我作文章法已经完全不讲了,于是40分满分只挤给我15。她最后很不耐烦地教育我许多次,大意无非是考官想看的是故事结构,不会在意我每一条酸文假醋的唧唧呱呱。

但读起来真的很漂亮,年少的我很感动,甘兄也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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