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老爸
小学课本里为数不多、犹记于心的便是朱自清的《背影》。我这个人脑子可见一般。
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
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于我而言,朱自清的三次落泪,一为父亲努力的样子,二为与父亲暂别,三为思念父亲,堪比刘备的三顾茅庐。这是朱自清父子的故事,而每对父子都有他们的专属故事,无可替代,也无法复制。一介常人,自是如此。
儿时,每天茶余饭后,老爸便带着我在村子祠堂门前大石板上乘凉,他酷爱象棋,这是他工作之余唯一的兴趣爱好,至少是我印象中的唯一。老爸是村里的棋林高手,“各大门派”纷纷前来对弈。盛夏的夜晚,凉风徐徐,有时候不经熬的我依偎在老爸怀里入睡。棋林大会一结束,老爸便把我骑上他脖子,那时候夜空总是点缀着满天星星,闪闪烁烁。骑在老爸脖子上仰望星空,伸手抓的时候似乎能缩短与星星的距离,那便是儿时最大的乐趣。
一次,老爸出远门工作,我和三姐被寄宿在奶奶家。时隔数月或数年(具体时长忘了),邻居告诉奶奶老爸回来了,我迅速赶回家,只见是一身穿黑色皮夹克的陌生男人远远站在家门口。他见我走来,从手里的塑料袋拿出个青苹果递给我。我低头,羞涩地后撤一步。邻居告诉我那是你爸。我回想,“是有点像”,我接过苹果大口吃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吃青色的苹果,那是最好吃的青苹果。老爸用手抚摸我的小脑门,泪眼婆娑。我不懂老爸为啥哭,只是老爸再没出过远门。
老爸是老实人,他与老友一起在外干活。有一次,分工钱的时候老友合伙骗他工钱。老爸虽读书不多,但简单的数学还是略懂。老爸一气之下,与他们绝交,从此再无交集。绝交后,老爸便少去大石板,我的乐趣便也少了一截。
小学时期,老爸爱听我念书,不惜用零花钱诱惑。不经诱惑的我,只能乖乖就范。但是老爸对课本内容并不感兴趣,念过半,便打起瞌睡。有时会气他,“这糟老头子坏得很,又睡着了”,有时,将错就错,把中间段落直接跳过,念到最后段落快结束的时候把他叫醒,便能得到恍惚的他递来的零花钱,心里暗喜,“糟老头子没发现,真好”。
数学课学几何,老师要求自备几何图形,帮助自我理解。老爸是个手艺人,找来铁丝和铁钳,巧手一变,铁丝像变魔术一样成了几个可折叠的立方体。数学课上,老师和同学们惊叹的眼神犹记于今,我倍感骄傲。后来我数学成绩总是最好,老爸功不可没。
老爸一头白发,估计是遗传,我从小就长白发。“拔一根一分钱”,老爸喜欢用零花钱诱惑我和三姐。我们合作分明,左一半,右一半。“十,二十,三十”。“一根黑的,扣两白的!”就这样,就是大半天。只是白发不管怎么拔,也不见少,隔天就“春风吹又生”,大有拔毛助长之势。
初一时,老爸每天接我和表哥上下课。一天,倾盆大雨,表哥打着的雨伞在狂风中东倒西歪,老爸见状,一边骑车,一边用牙齿咬着雨伞垂下来的捆绳,任由雨水顺着捆绳流入嘴里,这雨水得多甜才能让爸爸含在嘴里坚持一路。此刻,我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朦胧了视线。一路上,雨伞在狂风暴雨中矗立不倒,只是老爸的衬衫早已湿了大半。
初二时,开始自己骑自行车上学,每天下课回家路上遭受俩同学霸凌,回到家里时常泪流满面,老爸得知我被欺负,束手无策。后来致电在学校上班的大舅说明情况,大舅回复尽快处理,老爸才放心。不一会我看到老爸躲在角落,泣不成声。这时,我才发现,成年男人的眼泪是多么软弱,像阳光下的冰淇淋,缓缓融化,滴落,蒸发,消散。
父爱如山,从小就单亲的我深有感触。
我与老爸的故事不止这些,只是此刻脑瓜子回忆不起,作罢,等想起时再一一补齐吧。
儿已长大,愿父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