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第三天 初談信仰
爺爺在我印像中是個安靜的人,沒有太多表情,記憶中最多見的畫面,就是他坐在榻榻米上窗戶邊,戴著眼鏡讀書、讀報紙的樣子。父親說,我是所有孫子輩裡,小時候爺爺唯一帶在身邊願意哄我睡覺的孫女,他說我從不尿床也不哭鬧,他喜歡我安靜也喜歡我乾淨。從我有對爺爺奶奶的記憶開始,小時候每一個寒暑假,父母都會把我們一群小孩送去爺爺奶奶家過假期,少則一兩週,多則一整個寒暑假。
很小的時候爺爺每天下午都會把我們叫到他的榻榻米房間,教我們學母語,他會給我們讀母語的書和報紙,有時也是一起聽收音機裡的故事或歌曲。其他人都敬重甚至畏懼爺爺,不敢跟他開玩笑,也不會忤逆他,只有我會摸爺爺的光頭,會摟住爺爺摸他脖子上因為鬆弛而垂下來的肉。
我自出生就是教徒,是從父輩繼承來的,教義中也是這麼規定的。爺爺奶奶都有禮拜的習慣,每天五次,奶奶會戴漂亮的俄羅斯頭巾向後包住頭髮,每當他們做禮拜的時候,家裡不可以大聲說話和打鬧,我們都要安安靜靜的等待他們完成禮拜。那時我覺得做禮拜時的爺爺奶奶是神聖不可碰的。他們總是一起做禮拜,爺爺戴著紅色的帽子,雙手舉過耳朵,洪亮而悠長地喊三遍經文,禮拜就正式開始了。通常不會很久,十幾分鐘,禮拜結束後,爺爺奶奶收拾了禮拜用的毯子和念珠放置高處,對我們親切的打招呼,我們也回應,家裡就又恢復了吵吵鬧鬧的氣氛。
我這一生第一次站在禮拜用的毯子上時大概是四歲的時候,就是和爺爺一起。那天只有我和小我6個月的表弟在爺爺奶奶家過夜,晚上最後一次的禮拜前,我和表弟鬧著要和爺爺一起做禮拜,他沒有拒絕。想到要和爺爺一起完成平時只能看著的神聖的儀式,我心裡莫名地升起一股緊張。走廊的燈開著,房間的燈關著,這並不是硬性要求,而是老一輩的節約精神。我在暗區區的榻榻米上,站在爺爺身邊,表弟站在我身邊,我們三個人並成一排,每個人面前都放了一張禮拜毯,毯子的顏色不同,但是圖案都是一座房子,我聽不懂爺爺在念什麼,只是學著他的動作,一會跪下磕頭,一會起身鞠躬,又坐下滑動著手裡的念珠;雙手手心朝內並起放在臉前,又念起了;最後轉頭對著左邊的肩膀問好,又轉頭對著右邊的肩膀問好,禮畢。我一步一步,努力地學爺爺的樣子,表弟跟著我學了幾個動作後,就在毯子上翻起了跟頭自娛自樂了起來,爺爺並沒有阻止他或者停止自己的動作,只是繼續禮拜著,所以我也沒有停下來。
昨晚禮拜後,我成為了那個禮拜後走出來對著奶奶請安的人,奶奶吻了我的臉頰來回應我。爺爺坐在榻榻米的角落,戴著眼鏡繼續看著報紙,我坐在他的對面看著他,我有很多很多的問題,但我不知道能不能問,我不知道這種害怕提問的恐懼從何而來,因為我從不會在提問上嘴軟。最後我還是忍不住,問爺爺:「爺爺,你剛才在念什麼?」他放下報紙收起來,摘掉眼鏡,「經文」。
我:“經文是什麼?”
爺爺:“可以理解成故事,也可以理解成法律條例,需要反覆誦讀熟記於心才能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做錯事。”
我:“但是我聽不懂。”
爺爺:“因為我是用原教語言誦讀的。”
我:“那我也要學原教語言嗎?”
爺爺:“如果有機會,多學一門語言總是好的。”
我:“不能用漢語念嗎?或者母語?”
爺爺:“當然,可以用任何語言。”
我有點驚訝。
爺爺繼續說:“我們認為如果有條件,最好是用最原始的語言去誦讀它,這是和上帝建立聯繫的一種方式。但如果你不會原教語言,就可以用你會使用的語言誦讀它,因為上帝無所不知,無處不在。”
我說:“那我可以用漢語誦讀?!我該怎麼學呢?”
爺爺笑了一下說:“心意最重要,你的心才是最重要的,有很多看不見的人,聽不見的人,不會說話的啞巴,他們如何誦讀呢,就是靠心。因為心不會說謊,是最真誠的。想要學習要先等你上了學,認識了足夠多的字,學會了足夠多的知識,再去學習;在那之前,你只要記住,做一個好人,不傷害自己,也不去傷害其他的生命,就足夠了。”
我又問:“那爺爺,既然心意最重要,為什麼要做禮拜呢?難道不做禮拜,上帝就感受不到我們的心意嗎?”
爺爺:“做禮拜不是為了盡忠,因為你是否虔誠不需要證明給上帝看,上帝無所不知。做禮拜的目的是為了反省自己,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裡是否犯了錯,是否傷害了別人,是否傷害了自己。禮拜給我們時間,讓我們去反思自己的錯誤,並和自己和解,也是給我們時間拋開腦中雜亂的思緒,靜下心來回歸自己。”
我陷入沈思,我已經記不得當時在想什麼了,雖然似懂非懂,但是爺爺的這些話就像在我的內心裡種下了一顆種子,在我的成長中漸漸深根發芽。
至今為止,我讀了很多的宗教書籍,了解了很多的信仰,我依舊在學習,也在保持做一個好人;時常被族人或其他的信徒質問、批評,我總會堅定的回應:信仰是我的個人意願和理解,是我探索我的人生的一部分,與他人無關。有時我想起爺爺會在心裡對他說:“我讀了幾遍還是有太多不理解的地方,上帝的語言可真難懂啊,或許要會學一輩子哦;有沒有可能,學習一輩子才是它給我們的人生課題呢。”